我回忆起故乡那弯的新月,璀璨繁然的星辰洒落漫天;我望见故乡那座巍峨的山,繁茂挺直的草木葱郁遍野;我听见故乡那潭幽绿的水,灵动悠然的锦鲤扑朔戏水。故园梦,甜美而酣厚。
故乡在湖南郴州,藏在深山中的一个瑶族小村,房屋相挤,村中却漫溢着淳朴的温暖。一月前,爷爷走了,我请假回家。一路,我沉默不语,心中的麻木苍白无限扩散。脚刚踏上故乡的土地,便被匆忙地拉去准备丧服。穿着一身扣襟的麻布衣,戴上露出一点红的白布帽子,被叮嘱一番后。得了点空开始转转悠悠。
方才下车,听到一阵哀乐。我抽空出来以后,细细观察起来乐队。主唱的是个中年女人,胭脂花粉盖不住满脸的沧桑。一人敲着锣镲,一人拉着二胡,两人吹着唢呐。乐曲声回荡在灵堂,咿咿呀呀地响着,二胡柔肠寸断地倾诉着,唢呐哀婉凄凉地呢喃,锣低低地轻嚷,女人则呜呜咽咽地哭着,唱着,哀怨愁苦。悲痛之声不绝于耳。
我心中微微散开一阵伤感,而女人哭得越来越撕心裂肺,动情哀痛。我不禁轻轻皱眉,又觉得好笑。这人哭得比我们还伤心,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还有几分功利?此刻,心中又是片片涟漪泛起,爷爷在天之灵,定然不愿如此吵嚷,平时安静的村庄,也嘈杂一片了。再看那女人,满面泪痕,妆容尽花,泪水涌流,怆然而落。眼睛红肿,目光涣散,流露着无限伤感。我不禁一怔,心中的讽刺嫌恶开始动摇,或许她也是个不幸的人吧?生活不易,不然又何苦来干哭丧这一行?我长叹,人人都是有着自己的苦痛,只是不说,亦或掩埋而过。她,也许是借爷爷的丧事,也在哭自己的悲哀吧。
到祠堂后,每有人来跪别爷爷,我们便排成一排跪下,磕头于地,膝盖下是扎成捆的麻桔杆。打一串鞭炮,司仪便用一口瑶语吆喝磕头,再起。族人应声而立,顺势走来扶起长跪的我们。身旁的姑姑长哭不止,呜咽痛泣,披头散发,几度昏厥。我咬紧下唇,默然闭眼,皱眉抿嘴。隐忍之时,甚然不解,姑姑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竟也是悲痛难抑,泪如雨下。故土在我心里,只是一块平平淡淡的土地,一个度过假日的地方,那时,我还不懂那份乡情。
转眼就是出殡的日子,我们排开跪下,磕头不起。族中的老妪为父亲他们戴上麻桔编作的草环,为母亲她们披上淡黄的麻布。我也披上了雪白的麻布。老妪们拿了麻绳,围于每个人腰间,缠绕几圈,在身后卷绕成结团,沉甸甸地悬挂着。
到了墓地后,我们默然跪下,父亲他们跟着棺木,跪到墓前,摆上遗像,洒土掩埋。父亲一直默然不语,坚毅无言,只是认真又慢慢地完成每个仪式。不同于叔叔的豁达轻快,身为长子的父亲显得更凝重。操办丧席,安排人手,父亲总彻夜长思,谨慎周到的指挥着一切,让所有的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今,爷爷不在了,他承担起了一家之主的重责。
哭丧时,父亲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像叔叔那样去安慰姑姑。他只是收紧了眉眼,嘴抿成一线,眼中是复杂而又坚定的神色,久久凝望着爷爷的棺木。那是一种他们父子才有地心灵交流吧。宴席时,父亲虽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神色,但当停电久灭的灯终于亮起时,父亲面中浮现起无限复杂的表情,眉眼到口,额堂眼眸,皆是亮了起来。最后,所有的事情忙完之后,我们到村中烧了爷爷的一些用品。轻烟缈缈,升入云中,一切似都随风而散,却又留痕其中。父亲凝望着灰烟,久久不言。
晚上,父亲独自到老屋,默默地收拾着爷爷的遗物。我安静地立于门外,父亲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他仔仔细细地收拾着爷爷的手机,爷爷的烟斗,爷爷的手表……手表金黄的链子已生了锈,表盘也微微破裂,秒针早已停止。父亲颤抖着拾起手表,指尖在表盘上摩挲许久,凝视片刻,再轻轻放入口袋,珍重地抚摸了几遍,才继续收拾着。
昏暗的灯下,父亲显得格外憔悴,映出了那凌乱又隐隐的白发。忽然,我瞥见父亲眼底,似有湿润晶莹的东西流转,脸上是无尽的痛苦哀然。霎那间,我发现父亲顶梁柱的形象崩塌得碎落满地,此时的他,就是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儿子,一个在故乡再无父亲的漂泊之人。我默默地离开了,任由月光去抚慰父亲孤独的心灵。再次见到父亲,他又是那个肩担重任,沉着的一家之主了。
许久,我仰望故乡璀璨繁星的夜空,心中思潮涌动,故乡,并不只是玩乐嬉闹的地方,更是我心灵中最隐秘的深处,脉脉血液流转的地方!她承载了我童年的欢乐,怀抱了我失意的挚痛,蕴含着我殷切的希望。她,是我的魂牵梦绕的地方。落叶归根,花谢有情。魂牵梦绕,夜不能寐。故乡,我梦中最美好的白月光,我灵魂最安和的静处,我血液流动的大地,故乡,是归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