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武皇帝者,孝景中子也……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不好儒术……乃令越巫立越祝祠,安台无坛,亦祠天神……”深入竹简的黄字,在我已垂老惺忪的瞳里格外的清晰触目。发抖的双手揉紧了,劣势的竹片有些刺痛。“放肆!”我的情绪管理完全凌乱了,吼叫着。任凭额头上的珠帘无序的摇摆,碰撞着颤抖的噪声。
“陛,陛下息怒。”跪了一地的太监婢女伏着身子,那写杯杯盘盘敲击着。我果真如此昏庸暴戾?用最后一丝理智,我克制着自己没有将那打竹简杂碎。
“传罪人司马迁来,朕见他最后一面。”掷下沾上我手的汗渍的简,我重重的坐回九五至尊的宝座。
“宣——罪犯司马迁觐见。”一个小小的灰点,出现在大殿的尽头——那么的细微,仿佛尘埃之于白云;但又是那么坚定,烟雨风尘也无法吹散。它很慢很慢地在我视野中放大,渐渐的,变成了他——我简直无法相信那竟然是他。那么的佝偻蹒跚,他灰白的头发无比干枯,肆意地插在头上,仿佛可轻易拔走折断。额间沟壑纵横,灰棕的皮肤若树干的片。他双眼眯起,但缝隙中的眸却仍然清澈透亮。全身上下,唯有衣服干净整齐,这大概是那些子阉人为讨好我所为吧。哦,他现在也与那些人并无两样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朝堂上为李陵争辩的臣子,我也已经是五年未见了。我的火气竟全然消了。
“罪臣司马迁,叩见陛下。”他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对于我,却是那么的生疏。数年未见了啊,在朝堂上争执的盛气年华也都不复存在了。“免礼。”他缓缓站起,微微弯着腰,凝眸注视着我,四目相对,他淡如秋水的目光和我方才的失态一比,我竟然是更加浮躁的那个。
“嗯……赐座吧。”
“谢主隆恩。”
“子长啊,你今日倒是颇有礼节,可不像当年在朝堂之上诤言之人啊。”我故意挖苦。“情随事迁,昔日是我过于忠心而言之过多。”他微微一笑,话中的讥讽让我气愤不已。“胡言乱语!你当日大不敬,如何变成我天子不识你忠贞之心了?况且,你这《史记》中对朕的言论当真荒谬!”茶水从桌上溅出,桌子抖了一下,我指着地上的折子,冲他吼道。
他站起。捡起零散一地的厚竹简,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气定神闲,每一个字都铿锵地锤入了我的心里,许久没有被震动的心肌,被击打的狼狈不堪。“放肆…放肆!”甩动着我宽大的袖口,我摔碎了桌上所有的玉器,各种奏折跌落,侍从们跪了一地,他却不为所动,径自念了下去——“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读罢,他定视与我:“陛下以为何言不妥?罪臣愿斗胆解惑。”
“哼!朕如何不好儒术?朕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且看古今,从未有君王如此!”“陛下诚以儒道治国,但此不足以为“好儒”。陛下杀伐决断,罕仁厚,一念武断人之生死矣,何以好儒?”我一时语塞,不禁面上有些尴尬。“你们都给朕出去!”太监都如释重负般逃出了大殿,连回应的“是”都是飞快而即逝。我心头一颤,宫人竟是如此惧怕与我,我岂不……脸颊微热,我瞥了司马迁一眼,他依旧泰然自若,仿佛时时刻刻都在观察着,一切变数了然于心。怦然对视,他丝毫不避,目光静而清,好似洞察出我内心深处的一抹彷徨与慌张。
“那么,子长你何以认为我中巫卜?”他淡定的眼神也逐渐让我趋于平静,仿佛已经不再绷着“王者的自尊”,我问道。“封禅祭祀本为大道之行,然陛下祭祀之繁多,想来也定是有些许对于修短终期的愿景吧,不再是诚心为祖宗祭拜了。”“哈哈,你还真有点本事。”心思被说破,我也忘记了皇帝的威严,释怀了许多,开始与他如熟人般交谈。也是奇怪,我们唯一的单独对话便是多年前为李陵的争辩,如今时过境迁,再悟言一室,竟也如老友一般,相谈甚欢。
鸡栖于树,日之夕矣。悠悠时光倏忽而过,日已渐黄昏。太监小心翼翼地走进,低声询问是否穿膳。我心甚快,便令司马迁与我一同用膳。他却跪下谢辞:“罪臣不便与王上共膳。今日一谈,臣收获良多。今唯余一问,百思不得其解。”“但说无妨。”“陛下何以刑钩弋夫人?”太监立刻跪下,这可是如今朝堂上的禁言,无人敢提及。不过,我与他交谈了半生的是是非非,早已坦然,便道出了心中的打算:“子弱母壮,必乱天下。”他思忖片刻,躬身言:“此为明君之道,陛下圣明!”而后,他便跪恩,缓缓地退出殿外。又成了如蜉蝣般的小点。
这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他卒于我古稀之际。我集了他所有的史记竹简,令百官抄录并颁布天下,规定将史记列为我朝珍贵典籍。史官看后极力谏我修改那些对于我的评价,我只拜拜手——无妨,且发布天下。朕之过失,且令后人评说。
我眼前出现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