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凛冬已至。遥见那排雪中绿松,我想起了他。想来,离司马迁与我阔别的那天,已有十五年了。“犟松”们,该是他安睡的魂灵。
“倔老头,看看谁来了?”话音里藏不住我狡黠的笑。这个季节还有老友肯不要面子地拜访他,真算他走运。何况我还拎了他一见流涎的烧鹅,都能猜到他残体方愈后定会用真切笑容迎我来访。
但没有回应。他聋子似的跽坐着。写秃的破笔在颤,哆嗦的身形诉尽哀愁。迈过如海书卷,我们执手走向“残柳酒家”。叹息!几卷文字耗尽他的生命。
抿一口淡酒,吐人生遭际。他心力憔悴而刻满纹路的脸因小店的温暖光亮起来。“老朽!年少时,这酒你可被我罚过三杯!”为赔笑脸,我说:“自然。那可是你口若悬河把我驳得体无完肤的一次。”“即使你连赢我三次,还不是我发了疯遍查史稿,引经五十而大胜!”他眉头扬起,发亦飘逸,仿佛又回到年少绝不服软的模样。趁他兴起,我便赞曰:“真乃丈夫雄风!”举杯欲碰。
可他哗啦一下整个人阴沉起来。吐尽沧桑的长叹里我意识到言辞的冒犯。一个“雄”字真如李陵,空断豪情。邻家小孩烦人地啼哭起来。过会,我又凑近他老气横秋的身旁,柔声道:“大作几何?”他便又不出所料地舒肩展眉,徐徐地琢磨起他那继承祖业的梦。可想起近年皇帝的个人崇拜猖狂到小儿也趋之若鹜,我又担心起他:“只是小心,别再像年轻时一样倔了。有些想法,你写书时可说不得。”他手重重放几上,老不死而骨仍硬地顿挫道:“刘季项籍都本纪。这是私史,我要真实。”冷冷的目光中映出炽热的灵魂,我的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御前争辩的愣头青。赞、叹与共,我为他再斟一杯,敬他永不磨灭的纯真。
料峭秋风吹酒醒,饮罢已是薄暮。他那蓑草乱飞一般的蓬乱头发下的双眼中没有惜别。只是临走前,他惊惶地双手攥紧我的左手,那力度里饱含他希望的决绝:“要是明天我就没了……”“胡说!想什么呢!”可他手不放,幼稚地说,“管好我的书册。”凝望他浑浊的眼,只得郑重地颔首。
“呼……咔!”紫色的闪电裂开黑夜,迅疾的阴风撞进名存实亡的破门。“哗啦啦……”如涛声般,书房那边书翻涌,斜雨带雪,愈发迅疾。我立刻扑向书垛收书,这下才意识到倔老头著述的浩繁。冷雨无情唯毁书册。那个瘦弱而偏执的身影也凑过来,卖力地搬起他的生命。慌乱之中,阴冷至极的破屋几乎要为滚烫的心灵烤暖。
待到子夜,他的精华终而保留。伺候他一宿,这一晚他再没谈死生。拂晓,撂下给他的资财,推门一望,竟见白雪漫野,四下苍茫。远坡一丛绿松裹在银白里呼吸着,散逸出生命的温度。我明白,无论秋日还是初冬,无论古往还是今来,那绝不服输的温度是为世界珍视的。一如白色沉默中的深绿,让人确知,春不再远。
回首破庐,想那老头还做着究古今通天人的旧梦吧。时光会给他机会,让他用百万言教给我们坚韧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