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矮而老旧的瓦房靠在一起,像是衰弱的老人相互扶持。与这些老房格格不入的,是旁边的一片雪白烂漫的梨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梨花瓣儿显得更加轻盈透亮。许多不知名的草木和一颗枇杷在角落缩着,枇杷结出许多尚未成熟的果实。这便是我回忆中,外公的小院。
外公的老房,在院子最里面静静地立着。我记得,外公有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理院子的大小事务。他对这个小院的感情,绝不仅仅是对自己领土的喜爱了。就像他曾说过,外婆走了以后,每逢儿女不在身边时,就只有这小院能陪着他了。外公打扫院子时总是那么用心,一小块碎屑,也是要扫起来的;一小块翻出的泥土,也是要拿镐头压实的。唯独那飞落下的,洁白似玉的梨花瓣,外公不会动它。“外公外公,为什么你不扫走那些花瓣呢?”我不解。外公舒展开满是细长皱纹的脸,用充满乡音的口吻说:“你看,这花呀,树上生,树上长,连老去,也不离开它生长的地方,也不离开,它的根哪……”我懵懂的点了点头,看着那梨花慢慢地,轻轻的旋转着,最终静静地落在树根旁。忽而,一阵狂风刮过——花儿!那些小而洁白的花儿!全都被吹散了!
我和外公呆站在树下,望着梨花飞去的方向。
外公要和我们去广东了。除了外公,院里的其他人家都搬去了城里;本就清净的小院,随着外婆的离开变得更加荒凉。我的母亲放心不下,决定接上外公到我们生活的地方居住。在出发前,外公还回头望了一眼小院,和那棵梨树。梨花,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如同外公枯瘦的手臂般的细枝在风中摇曳。外公一狠心,转头就走。但我分明看到什么东西不停地从外公的眼角滚落。
到了广东以后,外公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的身上仍然带着农民那种闲不下来的特点,总是在屋子里前后转悠,总想着帮我们做点什么,却又发现无事可做。每到这时,外公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然后缓缓地点上一支烟,缓缓地吐着烟圈。若是夜晚,那猩红的火光就会一闪一闪,还伴着声声叹息。
晃晃悠悠半年多过去了。在这半年里,外公不止一次提过想回老家生活,但我的母亲一直不同意。但回家这个念头,没有在我外公心中退去,时间越长,这想法在外公心中越是根深蒂固。终于有一天,这思乡的种子破土而出了。
“我一定要回去!”晚饭过后,外公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多次安慰和劝阻,但外公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像孩子一般倔强地说:“我要回四川,你们谁劝都没有用!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回去!”外公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在屋内踱来踱去。过不一会儿,外公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你们叫我怎么舍得下那院子啊!?”外公的哭,不是嚎啕大哭,是边说边用那骨瘦如柴的手臂一遍又一遍抹着脸上的泪。母亲叹了一声,妥协了。
外公的机票买好了,他一个人回去。我的父母总是那么忙,他们只能这么做。收拾行李时,外公红光满面,笑起来眼是弯的,眉也是弯的,就连脸上的细纹,也是弯弯的。当外公拖着行李登机时,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个子不高的外公,那一刻突然高大了起来。
外公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兴奋地打了电话来,说:“今年的梨花开的比去年好啊!满满的一树!”外公的话虽简单,但能明显听出他话语里那掩盖不住的喜悦。我似乎明白了他曾说过的那句话。花老了,会落在树根旁;人老了,不管是在多远的地方都会回到故土,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所信仰的落叶归根吧。
我闭上眼,任由思绪飘到远方,任由记忆去寻找那熟悉的梨花香。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海渐渐浮现出小院的景象:树上的梨花一朵一朵地着,打闹着,说笑着。我的嘴角微微上扬,哼起那首最爱的歌谣:
“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