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抚过院落,卷袭起一地的木樨花,甜腻的香气弥漫了每一个角落。木樨树墨绿的叶子微微颤动,古稀老人微笑着将桂花糕递给面前的小女孩……
我猛然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抹去虚汗,呆滞地做起。秋夜露水重,我披肩外套走到窗前,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木樨花的暗香,心情仿佛被都软化,我才意识到刚刚梦境中那真实的香气是从何而来。
我的干外公,在四年前一个秋日的雨夜走了。他走得突然,给牵挂他的人徒留下辛酸与回忆。而他留给我的回忆,却又少得可怜。
比起外公于我,干外公于我要更为陌生,相比之下,我自然是要更喜欢外公一些的。我的外公不苟言笑,是个农民,识字不多,但他懂的却很多,像是四大名著、金庸小说,还有许多关于时令、花卉之类的知识,而这些课外知识总能满足我一个小孩子的好奇心和探究欲。而干外公,虽然平时笑呵呵的,但似乎无所事事,连干外婆也常向我抱怨说干外公经常赌博、打牌,这令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差了几分。而且他在不笑时,嘴角向下撇,眉毛一横,肌肉下垂,再加上他本身就瘦巴巴的,俨然一副小老头的样子,于是我就更不喜欢他了。
干外公平时素爱听京剧,当时还小的我自是不喜欢的。每当干外公放着留声机听词时,总爱在院子里的木樨树下摆上躺椅,然后打着蒲扇一摇一摇的。我那时就伏在他的膝上昏昏欲睡。每当留声机“唱”出一句中气十足、字正腔圆、气壮山河的唱词时,我总会被吓醒,然后继续昏昏欲睡。犹记得那时是秋天,木樨花开了满树,淡雅的暗香萦绕在我的鼻翼,伴我做了一个又一个美梦。他常跟我讲李香君染血的桃扇,讲杜丽娘寻梦的牡丹,讲楚霸王路穷的楚歌,我听不懂或是不感兴趣,因此也不爱听,每每也都敷衍过去,久而久之,他也不再与我讲了,我们间的话语便相对少了许多。再相处时,也多了几分无语的尴尬。那时我想: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恐怕是年龄的鸿沟。
那是啊,慈祥的干外婆会将散落的木樨花拾起,洗净,再做成香糯可口的桂花糕,摆在躺椅旁的木凳上,给我们祖孙俩闲余之时解解馋。那时啊,干外公总会献宝似的把整盘桂花糕都捧给我,或是一块一块捻起来喂我,他说他爱看我贪吃的模样。总有一段回忆,一些时间,美好的连时间都冲刷不掉。此后啊,每当我再去看他时,他总能捧上一份刚做好的桂花糕。那时我想: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否更近了一步?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曾去看干外公,距离似乎又拉开了一大截。怎知我再去看他时,他却是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罩,艰难的呼吸着。那时当他看见我时,混沌的眼睛如同回光返照似的猛地一亮,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看得于心不忍,俯身贴近他的嘴唇,却只听见喉间那无奈的喷痰声。我安慰他说以后还有机会,不用在意,却也只能爱莫能助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眼里的光一寸一寸的黯下去。
我没有听见干外公想对我说的遗言。
谁都不知道,那是我与干外公的最后一次见面。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无法再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看见我了,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面对我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连掀开他身上的白纱布的勇气都没有。他将永远堕入黑暗,与漫长无际的虚无为伍。我似乎明白了老人不可能再以笑颜对我,顿时觉得手脚冰凉。那一天我是从学校匆匆赶过去的,连白色的孝服都没换上,没有哭,也没有磕头。我没有尽一点儿孝道,甚至连基本的恐惧都没感觉到。我只是静静地跪在灵堂里一个上午,听着身旁干外婆和一干阿姨们无用功地磕头、痛哭和挽留干外公的声音,闻着院子里飘来的木樨花香,早已游神到天外。那时我一直反复想着一句话: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生与死的距离。那是永恒的诀别,是手心再也触不到的温度,是再也不能摩挲的老茧,是再也不能亲口表达的爱意。我跪在尸体前,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
我站在这个秋天的窗头,想着那个秋天的自己;我闻着这个秋天的木樨飘香,品着那个秋天的桂花糕;我在这个秋天思念着入藏的干外公,怀念着那个秋天仅仅喂我桂花糕的古稀老人。
如今我的思念,早已步过连绵不绝的群山,穿过波澜伏涌的海洋,寄到彼岸那一头的思念之人的手上。
我没有史铁生先生那般聪慧,能明白母亲未说完的话。但我却明白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终于懂得珍惜,而你已不在。
这个秋天,我闻着木樨花香,多了一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