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相忘于江湖。
——题记
庄周。嘴巴一张一合。舌头一进一退。我说，庄周。
世人想起庄周，会想到扶摇羊角、日月爝火；会想到垂天之云、无极河汉；会想到姑射之山神人、大樽浮于江湖；会想到无所用天下为，而逍遥乎寝卧其下；会想到生而曳尾涂中、疾视而盛气。世人想起庄周就想起整个战国的浪漫。可我想到庄周，就想起孤独。
孤独。就是那个挨着鸟兽瓜果飞虫依旧孤独的孤独。
我说庄周很孤独。
孔丘有他的三千弟子，墨翟有他的家族门客。庄周只有惠施，一个并不完全懂他的惠施。除了惠施，他只有“家贫”“蘧蘧然周”和“庄子妻死”。
是的。脱离了鲲鹏、脱离了樗瓠、脱离了传说和传说中庄周赖以栖身的那个世界，所谓庄子，只是一个老人。贫穷、衰老、丧妻，这样一位老人，我想他很害怕分别。
我想庄周害怕分别。他拥有的那么少，攥得又那样紧，每抽出一样都是刻骨铭心之痛。“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庄周何尝不晓老聃学问。但庄周还是在乎。老聃可以说归隐就归隐，骑一头老黄牛从此杳无音信。庄周不行。他有他的漆园、他的妻子、他的惠施。他拥有的不比别人多，也不能拥有的更多。因为对他来说，拥有就代表失去。而他比别人更不能接受失去。妻子死时他“鼓盆而歌”，更像是对天道的挑衅：我知道你想让我哭，我偏不。我偏要放歌，偏要大笑，偏要证明我一点也不在乎。这是种无谓的叫嚣。庄周做了。因为他深爱他的妻子。他孤独但却有爱。离开了妻子，他重新回归荒凉。
画像上，庄周有浓眉怒目、上下二须。孟轲长庄周三岁。可庄周却显要沧桑。
孟轲有孟轲的豪气，治国平天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庄周有庄周的侠气，运斤成风，立不失容。藏于庙堂之上，不如生而曳尾涂中。庄周的侠气，是从云朵里长出来的侠气。后世所有侠客都因重义而过于执，庄周却是一份人间世外的侠。飘飘乎遗世独立，四散清冷。有大树，无为其侧；有大瓠，浮于江湖。在汪洋海中没有羁绊，甚至也失去了自己。因而能对天下喜悲冷眼旁观。因而能不屑，能戏谑，能将儒墨之学挖苦了遍。人，有所求就有所不能求，有所欲就有所不能欲。世事是一个个叠在一起的漩涡，掉进去一个，就会被卷进另一个。从此高高矮矮的浪里夹着大大小小的人头。有的头直直昂起，有的头软软垂下。有圣人的，有庸民的。有金光闪闪的，有衣不蔽体的。
庄周躺在岸上。阳光强烈。保存孩子的天真。
庄周，我说，庄周。空气在鼻腔里打旋。秋日将至。一些流淌着的将要干涸，一些喧闹着的将要寂冷。然而北风刮进来，天地还在旋转。我裹紧了衣服，没有担心感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