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入喉,他抻着舌头,却像是打了卷一样含糊不清。
“邀月,要尝一口么?”李白挥挥酒壶,推到我面前时,眼睛微眯,发髻已乱。我将手里的糖糕一口吞下,迫不及待的接过他的酒壶。
“你要少喝一点!”他忙不迭的嘱咐我。我乌溜溜的转着眼珠,面前的老者一身素白的长衫,挽着长髻,鬓角处添着几缕银丝。他摸摸胡子,开口:“你便跟随于我,唤我阿翁,可好?”我点头应允,他笑着,拧了下我头上的丫髻。
他说他叫李白,也给我取了个名字“邀月”。他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听不懂,冲他嘿嘿一笑,馋了东市的甜糕,因为在我心里,月亮是米糍粑一般的清甜,它柔柔的洒下一室银光时,像极了面团在陶盆中幸福的膨胀。
李白捏捏我的耳垂,爽朗大笑,胡须轻飘飘的,像几缕黑白交杂的阴云在天上穿行。
突然,半丝剑气斩断月光二两,划出子规声啼,我直直的盯着他耍剑,眼睛里被月亮反出的银光盈满,交错着一娄玄铁的光泽。我刚要拍手叫好时,李白收了剑,插入剑鞘,干净利落。
“去二娘家打二两酒喝喝去。”他慢悠悠开口掸了掸刚才粘在身上的点点尘灰,把剑丢在一旁的石桌上,下面垫了张包袱皮。
李白牵着我,躲过了长安城颇为严密的禁夜巡查,东拐西拐的进了一条巷子,推门而入时,一屋的酒香熏红了我的脸。二娘与他是旧交,二人谈话间便将酒装满了他新换的酒壶。李白向二娘讨了几家做的糖糕给我吃。银钱沉甸甸的落进二娘的柜里,镂着“天宝开元”字样,配着细丝的一盏明灯映着二娘含笑的嘴角。
他提着酒壶,打开屋门,寒风鱼贯而入,我打了个哆嗦。他挥手与二娘作别,迈着步子,袍子卷起几个弧度,锦帛相擦,声音清脆。李白打开酒壶,就着月光,一口一口的灌着。
“阿翁阿翁,酒好喝吗?”我咬糖糕,香甜软糯。
我摆摆手,仰口就喝,可在他眼里的琼浆玉露却呛得我抓耳挠腮,双目赤红。见状,他仰天大笑,却不知怎地,眼泪也流了下来,腰也拱了下去,耳边的碎发飘飘荡荡,与风共舞。
他抹抹笑出的眼泪,发出几句细碎的呻吟,似是一句话,我细细的听着。
“巴蜀地,窗前月,醉贵妃,天姥山,知己远去,落花又来……”他又在笑,我听不真切了,只是子规声不绝于耳。
“阿翁?”我轻声唤他。李白回过神来,眼前护城河里映着月亮容颜姣好,一行清泪划过双颊,他狂啸着:
“捞个月亮可好?”李白在对我说,也是在对月亮说,但最终又是对世人眼中那个风流洒脱,自在浪漫的李白说。
“阿翁可是醉了?”我问他。
“邀月,邀月……”他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却不知怎地落了个空“罢,罢!”
“李白千杯不醉!”他指着涟漪的河中荡漾的月亮说。
“邀月等在此地,待我将月亮捞上来挂在床头,便夜夜明亮,夜夜心安了。”他嘁嘁喳喳的念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我的名字啊,他给我起的名字,他醉了么?我不知道。
于是,李白从我眸中消失,与长安城外护城河中的月亮交织缠绵,溺死在了一池的月光中。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几近透明,浑身战栗。
有了李白,才有邀月。
……
后来的后来,我隔了历史的尘与烟,隔了青莲已落,隔了棺木重桲时,才猛然明白:千杯不醉的是李白,可千杯不醉只是神话。
与李白相伴的一个下午,跨过长河漫漫,归去无影无踪。
后来,世人皆传,那个大名鼎鼎,风流绝世的李太白啊,晚年时常对着一团空气自说自话,笑眯眯的递给那团空气糖糕,说着自己一生的骄傲,痴痴地叫着“邀月,邀月……”
我坐在千年之后的教室里,摇头晃脑的背出李白的一生时,突然觉得,世上从来没有邀月,邀月,就是李白自己,他自己陪自己,他害怕孤独。
护城河外邀月真的存在,刺骨的河水,大概不会侵了他的一身傲骨吧,我怔怔的想。
而那日,银霜满地,子规迟迟,不过天堂一念,上下两千年。他依旧是李白,只不过,我从不是邀月,伴他的不过是凄寒的月光。相邀明月,隔了山河险变,岁岁年年,伴他一夜,喝一浊酒入喉,他抻着舌头,像是打了卷一样含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