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个喜爱嬉戏玩闹的孩子时,我的小伙伴们是极怕来我家玩的,因为在我家里有那么一个人,每当小伙伴们跑到我家玩耍时,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坐在院子里,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然后吼出一句极吓人的话:
“再闹!再闹就把你们扔到河里去喂鱼!”
于是小伙伴们都一哄而散。他这古怪的脾气,是没什么人亲近他的,我对他的印象在那时大概也就停留于此,虽然他是我的爷爷。
他每天很早起床,搬一把靠背椅,翘着二郎腿,用那两根已经被熏得发黄的手指夹上一支烟,也不与人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抽着烟。他可以这样坐着,从早上到下午,但他会很早的去接我放学,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骑着那辆年代久远的自行车,在家旁停下,为我买一个我爱吃的糖锅块。
他那时总是和我的奶奶、爸爸争吵,吵得面红耳赤,有时还会摔一些东西,理由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让夹在中间的我感到烦心。当我渐渐大了,可以自己放学回家时,他仍是坐着,抽着烟,对我说上一句:“你回来了。”我也只是嗯一声作为回复,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间。
某一个冬天,爷爷中风了。
从那以后,他走路只能一小步一小步的挪动,他的鞋子在地上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他每天的生活费也只有五块早餐钱,是奶奶给的,为了不让他抽烟。可他每天只吃三块钱,剩下的那两块存下,放在枕头的下面,买烟抽。
一次,我的零用钱被花光了,我只得找爷爷要,不知为何,爷爷那张常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变了。他笑了,他的脸额肌肉已老化僵硬,笑起来,是一张布满皱纹的奇怪的脸,露出一排干瘪、泛黄的牙齿。“好,好。我…我…我给你去拿。”他有点艰难的迈开一小步,另一只脚僵硬地收回来,磨得已经变形的鞋子在地上发出嘎吱声。他走进屋子,阴影虚化了的他的背影,像一只跛脚的企鹅。当他的脸又从阴影中显现出来时,那只又大又粗糙的手里有什么在叮当作响,他挪到我面前,摊开手,是十几个一元硬币。那是他省吃存下来的,一个不剩,全在我面前。我低着头,把沉甸甸的硬币装进口袋里,准备出房门。背后,是他的声音:“不…不够…我…我再去找你奶…奶…要啊…”
那一天,那一个背影,直到今天仍历历在目。我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对他说出那声感谢,没有多跟他说几句话,而只是让他一个人默默的坐着,却从未感激过他对我那份隐秘而深沉的爱。
当我再次回到老家时,我仿佛又看见他坐在那把靠背椅上,默默地抽着烟,对我说“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
一柱香在屋内静默的燃烧,墙上挂了一张黑白的遗像,是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