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十七岁的杨杨,又见面啦,现在是……晚上的七点三十五分……零七秒,记录夜色第三百五十九天。呼,好冷呀,一点儿不像是夜晚,像是凌晨四点那样,天空的底色是不深不浅的海洋的蓝,云丝像是被搅动了的奶花,近处的天空有一团染上赤豆红的云雾,细密的质感,呈绸带状,再远处是几朵互相掩映的云,光影分明,在交界处透出昏暗的鹅黄色微光,与周围渐变的蓝融合在一起,微微泛白。报告完毕,请指示……”无人应答,第三百五十九次无人应答。我握着磁带机朝手心里哈了一口热气,摩挲着,对啊,一个普普通通的磁带机怎么会有回应呢,那边的世界,又怎么会传来音讯呢……
天清爽,云恬淡,一个个透明的夏天,是我与杨杨永远的十七岁。她……可不能说她是少女,利落的短发,纯黑的球帽,常常沾了半身的泥,还偏偏要抹在你的脸上,若是称她为少年才差不离。细细想来,认识多年,初次见面时的印象竟停留在几只七星瓢虫上。七岁那年我们有了第一次的交集,幼儿园带队去野外观察昆虫和植物,趁我蹲在草丛里挖泥土的时候,天马行空的杨杨小朋友捉了五六只七星瓢虫在我的辫子上,我察觉到异样,回头发现酷酷的小杨杨一脸坏笑说:“你被我的瓢虫大军入侵啦!”
哈哈,这一“入侵”,就是十年。
观察天空,是我们生命中永远相交的那部分。
“今天是‘喜欢的天气来访日’,下午四点十七分……三十二秒,风是微凉的,如果今天的风有颜色,我会觉得是灰蓝色,吹在脸上像是羽毛抚过,天色依旧铅灰,但给人一种清爽感,喏,该你了。”她把磁带机凑近我的嘴边。
我接过,“嗯……想起了小时候夏天长痱子时擦的炉甘石洗剂,静置时清浊液分离,沉在瓶底的悬浊液泛着糯糯的粉色,是一种……比草莓牛奶还要温柔的淡粉,报告完毕,请指示。”我侧过身对她略显做作地弯弯眼睛。
看着我满怀期待的“星星眼”,杨杨同学心里早已了然我的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啊,每次说是指示,还不是又嘴馋了,草莓牛奶是吧,走起!”
那是我和杨杨都沉醉其中的时刻。和可爱的人走在篮球场上,一切事物在蓝色跑道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洗练清爽,今天又是属于自然的一天。
……
“今天是第三百五十九天啦,没有我的监督,你在那里也要好好记录喔,今日菜单:街角书吧的摩卡奶花,巷口陆爷爷的赤豆糊。明天见,我的杨杨,我的,永远十七岁的杨杨。”
我合上笔盖,将思绪慢慢收回,揉了揉眼睛向窗外远眺,阳光清澄,已是晚秋初冬,枫树露出枯瘦的枝头。手边正在阅读的文章是我和她共同喜欢的社会派小说家德富芦花的作品《我家的财富》,
“树叶落尽,顿生凄凉之感。
然而,日光月影渐渐增多,
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
在杨杨离开的三百多个日夜里,我尽量过得无悲无喜,似是给自己念的一个咒语,或喜或悲的七情六欲都要留给下辈子的她。我不知道抽屉里的一盒盒磁带,一封封书信将归往何处,它们或许就在那里生根,开出回忆的花,结出思念的果。
有一次我对杨杨说,我们这辈子光在一起“谈天”了,下辈子就在一起“说地”叭。她愈发环紧我的手,眼眸很深,阅读不出其中情绪,她的视线落在未知的某处,说:“这一世就好,天空拥有大地的颜色。”我努力顺着她的视线,那时我们在教室自习,窗棂疏朗,将黄昏装裱,眼前的黄昏有着世界上最脱俗的粉,似是阁中佳人用纤手在两颊晕抹开素粉的胭脂,视线尽头与群山相接的云影,时断时续,横亘于东西。很难想象吧,我们友谊的强力固定剂是天空,是与上帝达成的审美共识。
“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我反复咀嚼这句话,在因为回忆与秋景感到落寞之余,内心深处又生发出希冀来,代她奔赴这方天地吧,又或者,她早已融于这自然之中,我们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能够令人欣喜的磁场。
……
“嘿,我的十七岁的杨杨,又见面了,今天是第……第……唉,年纪大啦记性越来越差,你见谅,记录天色,我现在坐在屋外的回廊里,风很温柔地呼啸着,时不时地送些花瓣进来,不过不算慷慨,那边的树下起了樱花雨,远处的山谷好像蒙上了一层白纱,那里应该也在下雨,不然怎么这么像是在撒盐呢。我想,我们快要能在一起‘说地’喽,报告完毕,请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