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体户,父亲就像他所经营的机械配件一般——沉静而又坚韧。生活的压力似乎只让他铁一般的脊背更挺直了一些。像机械一样,父亲也非常迷恋生活中的润滑油——酒。
尽管父亲喝酒也有些年头了,但我真正去观察他喝酒,却是在几个月以前。
时值清明小长假,我和父亲去附近的小餐馆用餐。等菜时,他打开了一罐啤酒,倒进了自己面前的玻璃杯,晶莹剔透的黄色液体在杯中打转,泛起了一层雪白的泡沫。他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我仿佛听到了他周身上下三十七兆细胞合唱的赞歌,微微翕动的胡须好像在为他们指挥一般,他整个人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喜悦的化身。
我从未见过有人单单只是喝酒就可以如此高兴,父亲的饮酒在这一刻在我心中的地位从一种单纯的消遣,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我忍不住发问:“有那么好喝吗?”
“当然,不信你试试,”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笑着说道,“主要平时你妈不让喝,只有这种时候才能小酌一下,自然好喝。”
我拿起杯子,犹豫了好一会,然后也学父亲一样一饮而尽。想象中的香醇、辛辣、甘甜全都没有,只有一股难以言表的苦在口中炸裂开来。我眉头紧锁,满脸的不可置信,“这玩意是人喝的?”
我的反应仿佛在父亲意料之中,“我也没期望你能现在喜欢上它,以后你就懂了,”他微笑道,同时托起酒杯,眯着眼,广州春天正午的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射进来,穿过杯壁上几滴琥珀般的液滴,在桌上投下一轮虚幻的光圈。“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哪天和我的儿子或者女婿像这样喝点小酒,唠唠家常。”他喃喃自语。
“那你只能指望女婿了,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喝的。”我挖苦道,随后两人相视一笑,接着用餐。
自那以后,我开始对父亲的饮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管我依旧没能读懂那苦涩液滴背后的真意,但那天我在父亲脸上读到的喜悦与满足,是此前十六年的人生所绝无仅有的。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决定要戒酒了。
母亲自然是欣喜若狂。可我却满腹狐疑,有什么理由能让这个如此享受饮酒的男人与酒一刀两断呢?
“你硬要问为什么的话,为了你们啊,”父亲如是说,“最近喝醉了,然后发现自己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那自然是要戒掉的。出事了的话,你们怎么办?”
“那不会有什么戒断反应之类的吗?”
“当然,”他叹了口气,“几十年的爱好怎么可能说没就没,至少退休后才能再喝咯。”他突然看向我。“不过你老姐出嫁那天你总得陪我喝一杯吧?”
“行。”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不会去问父亲为了戒酒忍受了什么,也无法想象他在推辞朋友劝酒时内心的煎熬。但我不会为此而难过,因为大家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为这个家做出了让步,大家都在不计得失地为他人而努力着,我们家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我想我大概能理解那顿清明的午饭了。酒杯中的液滴就像父亲的人生,苦涩而又难以下咽。但那时父亲透过酒杯所看到的,是春日的暖阳,还有桌对面的我——他最钟爱的宝物。在最爱面前,即使是最喜欢的东西也会相形见绌吧。父亲大概是从那时开始萌生了戒酒的念头,我想。
我突然想起,在那难以忍受的苦涩下肚后,胸中会出现一股打从心底而起的暖流,好像春日的阳光,温暖而充满希望。也许正是这股温暖使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饮酒者着迷,就像苦涩生活中的希望一样,令人沉醉。我还是没能习惯那苦涩的液滴,但正如人不能去逃避生活一样,将来的日子,我也不会再去抗拒生活中那点点滴滴的苦涩。甚至有朝一日,我也许会和父亲一样,也沉醉于那令人陶醉的温暖。
等到那时再好好的来个父子对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