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亦大矣。
我并不习惯把死看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却理所应当地接受着生,日复一日,疲于生中的每一个细节,很偶尔才会想到生本是一个整体,死是生中万千琐碎的终结。然后这样才发觉在这一整体面前,眼前的不愉悦或是丧的情绪,都渺然得像高清摄像头下的小半个像素点。而我们都执着在这小半个当下。我也不常常想生命,因为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井井有条地活着,井然有序地老去,与我相对静止着前行,让我可以忽视生的运动性。
几个星期前的一个晚上,奶奶如往常一样与我搭话时,突然冷静而沉重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的一个朋友没了,三轮车撞没的,正大前天的事。就是老坐在巷口打毛线,话不多的那个。”我并没有从她的描述中回忆出到底是哪位老太,内心却很震动,不知是因为去世的是奶奶的朋友,还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非正常的死亡方式。接着她又向我费力地阐述了车祸时的惊险场景,她当时并不在场,所以应当算是转述了她另两位朋友的话,谈及当时那辆三轮来得如何突然与危急,若不是车头转向一边恐怕三人都当即丧命,又说到那位去世的朋友如何倏然倒地后便再没醒来。
我也变得很沉重。我暗自庆幸这不是我的奶奶或是其他亲人,却又想到这也是另一位孙女或孙子的慈祥的奶奶,便不由自主的假如起来:倘若真是奶奶……但我不允许这样假如,于是很大人气地对奶奶嘱咐:“今后你也少上街,平时走路要小心。过马路也要看灯,不是常跟你说要走斑马线……”我知道这些其实无需嘱咐,但又很不放心,于是絮絮叨叨地又重复了几遍,仿佛奶奶才是那个过马路不知道看红绿灯的孩子。
我明知道,正如史铁生所说“死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却仍然小心眼地、敏感地预测着某些必然。我习惯了对奶奶的颐气指使,现在又央浼着求老天不至于给我一个残忍的告别。奶奶和世上的所有奶奶别无二致,她只有无限的泛滥的爱,努力让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个孩子。而我也需要让她知道,她也是以我为主语的爱的宾语。
很多关于死生的痛和恨,大多出自遗憾。逝者已逝,留下生者的嚎啕。爷爷去世时我满脑子都是那个下午我赌气出走,已经重病的他到处找我的画面。倔强的孩子会长大,但当年那个高大而伛偻的身影却已颓然倒下。我的苦痛也许不尽来自于这件小事,但却因了这样的遗憾而被无限次重复放大。我只希望在逝者的离去后,不是无尽的悔恨,而是那个夕阳落日下的温情。后来渐渐明白,不为了死而过分悲伤,是对逝者的很好告慰,也是对生者生命的最好重启。对爷爷的遗憾,最终可以在对奶奶的和言细语、温情陪伴中找到最好的交代。我庆幸我有这样的机会和奶奶心平气和地谈天说地,甚至可以讲一讲流行的衣服样式和最新的电视情节。
我最终想到,生命的延续,不是逝者已逝的往复,而是生者在长存中的思考,对如何更好地生以及如何淡然面对离别的思考,然后享受在死生之间的生的希望和那小半个像素点中的幸福的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