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古诗十九首》,见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风拂过几页却是“明月皎夜光”,心中蓦地一惊,是了,暑热既退,秋意绵薄,中秋又近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遗忘季节,错过流年,在日长飞絮轻的日子里晃悠,终误时间。幼年随外祖母长于吴地,江南算是真正的故乡。在那般缠绵轻柔的地方,一切风物都自然而然地染上水的柔美,连中秋也不例外。
屋檐下总悬着的透着星点微弱亮光的大红灯笼,似是染上苏月豆沙馅的绵密香甜,那么俗气的艳色,竟也能潋滟水波的映衬下,洗去一身浮华,只留下素雅的温暖烛光的满腔温柔。总记得,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外祖母借着门口灯笼的光,支起一张矮凳,于那庭中长势正盛的桂树边,细细地择着隔日中秋宴中的干桂。晚风轻拂,满树清甜四溢而出,说是香飘十里也是不为过的。偶尔伴于外祖母身边,听她絮絮讲着嫦娥吴刚的故事,讲着明日宴席的菜品,光阴的脚步,变得又轻又慢,似是一刻的恬然能成为永恒的存在。在这“人闲桂花落”的静谧中,不由得便沉沉睡去,梦中还有着桂子独一无二的芬芳。
中秋当天,在各类苏月的香甜中醒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的,倒不是去尝尝刚出炉的点心,而是去看外祖父做盏灯。中秋那日,每家的孩童都会提着一盏属于自己的灯上街炫耀,一弄堂的孩子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成为人群的中心。年幼无知的年纪,最是喜欢出风头,常是急得鞋袜都来不及穿好,便踏上微凉的青砖去寻外祖父。外祖父最见不得火急火燎的样子,总假装垮着一副脸要训人,又忍不住亲自替我穿戴齐整,再拉着我制灯去。外祖父为我做过一盏柚子灯。柚子挖空,削薄皮,再在表面雕上些花纹,插上蜡烛与把手,便是极精美的灯。在蜡烛火热的灯光下,柚皮散发出微苦的清香,在温柔的晚风中散去,留下一院清新。只是,因外祖父年岁渐高,我再也没有见过那般别出心裁的艺术品。
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便是宴席开始的良辰。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入屋内,滤去清冷孑孓,只留湿润清辉。在如桂秋月的照拂下,吃下中秋必有的炖鸭,鲜香肥美的蟹,再来一碗桂花酒酿,便可踏入柔美的月色中放天灯。出门左转,走尽斑驳破碎的石板路,便涌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紧紧拉着外祖父的手走上一小段,便是放天灯的地儿。平日里走街串巷的小贩,茶馆中听曲饮茶的老人,河边捣衣的妇女,都汇聚于此,放出一个个美好的心愿,目送它们飘向远方。繁星般的灯火将清浅河流映成璀璨银河,留下许许多多的诗与梦。
回到父母身边后,再也没有度过那样美好的中秋。即便再度回到小镇上,也不过来去匆匆,平添“当时明月在”的惆怅。没有那般风物,何来如此中秋?只能在梦中,回到外祖母身侧,在粉墙黛瓦下听她讲故事,看外祖父做灯,与他们相视而笑,找回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故乡,才是心归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