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什么呢?”电视里放着动画片,我才六岁的小妹忽然问我。在我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她紧接着又问道:“明明会死吗?(明明是她的名字)妈妈会死吗?”我蹲下来,看着她扬起的圆圆的小脸,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会的哦!我们都会死的。”她愣了一下,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死是什么呢?”
我努力地找答案,试图描述道:“死就是人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了,就是不存在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恐的神情。“明明不要死……妈妈也不要死,姐姐也不要死,爸爸也不要……”我看着她快哭起来了,知道自己也许不应该给出这样一个答案。只好摸摸她的小脑袋说:“好啦,都不会死的。都活着,好好的呢!”
于是,我看她噔噔噔跑到厨房。
“妈妈,你会不会老呀?我不要你老!”
妈妈忙着做菜,没空搭理这个小家伙:“妈妈不会老的。”然后撇过头,安抚地劝她去玩会儿乐高,不要一直看电视。我当时站在厨房的门口,看见升起的烟气向窗外飘,已经快傍晚了,白色的烟气消失在深沉而温柔的蓝里。
看着小妹,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的我非常纠结于“人活着的意义”,到处缠着大人问,“你想这个干吗,好好学习”是我大多数时候得到的答案。似乎每个小孩都思考过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思考过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面对自身的衰老以及我们终将走向死亡”。这个问题深藏在我的心底,不曾向大人问起,因为提“死”的问题在我们家是不被允许的。自我的意识与死亡的意识也许是一并觉醒的。
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做了个小手术。同病房有位爷爷也刚动完一个手术,有个护工照顾他。他总是很安静地去走廊散步,去看窗外的城市夜景,他的背影里写着无可言说的孤独。我看着他吃饭,挂盐水,上药,早早熄了灯,听着他夜里的咳嗽声。11层的病房,灯火阑珊。在冰冷的液体流淌进我的身体的时候,他往往也在病床上,也许是睡着了,只有提示铃的“致爱丽丝”在空气中飘荡。我坐在病床上,想起生命的坚忍与脆弱,想起往后的几十年里,是否还会有这样的一瞬间,我还会是那个只需短暂停留在病房里的幸运儿吗?如何接受自己的衰老与最终必然的离去?
人类的本性在敦促着我们对自己的存在不断发问和探寻,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幼年时期和少年时期,我们总是执着于诸如人生、宇宙、苦难、命运、意义等宏大的命题。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是谁?为什么会有“我”的意识?该怎样去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什么是时光?无止境的好奇与追问,构成了我们精神世界的基础和根本。小时候,家乡绿葱葱的枇杷树终于不再结果子,我爬上平房的房顶看着逐渐凋零的枇杷树时产生了疑问:“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命的凋零?”在那个时刻,我已经踏上了追寻之途,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内省。
追寻、思考、得到、否定、再追寻。
那天,妈妈在镜子前凑近,她不再重复那些琐碎且悲伤的抱怨,而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她已经不再为脸上的细小皱纹难过,也不再为忙碌了一天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而难过。我在一旁,她的疲惫从身形里满了出来。
她不再说“人老了哟”,仿佛已经不再在意。
我看着她,她或许也对这一切感到困惑和抗拒,只是默默藏到心底了。
年幼的时候我也跟小妹一样,“不承认”或者“假装它不存在”,渐渐长大,倒也知道有些事情的必然性了。随着学识和阅历的增长,我看到不同的人对待此事的各种各样的态度。有的人温和地选择顺从天命,追求儒家式的不朽;有的人将个体与宇宙相融,是庄子《逍遥游》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在上与造物者游”;又或者是尼采的酒神境界。于此而言,个体生命的凋零已经不再重要。
我想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从刚有“我”的意识开始,就踏上了叩问生命的旅途。其实每一个生命阶段都有它需要解决的一个主题,但有些人在路上就迷失了。在许多幽暗的时刻,被没有结束的琐碎事务烦扰,灵气渐渐消磨了,他们逐渐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这或许也不是件糟糕的事,毕竟沉浸在幻觉中也许过得更幸福。但我不愿选择这样的道路,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更为清醒,对自我的认识更为清醒,我们必然会遇到痛苦和绝望,但同时,我们必将拥有与绝望相对称的坚忍,与痛苦相对称的坚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