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岁岁,重添嫩叶,频长繁枝。”我抬眼看向那吸足了天上洒下的暖光的叶尖儿,被那抹绿,逼得心口一紧。这椿,真若课文里所说,独立于世八千年岁不倒吗?倘若为真,那立世万年,它在想些什么?它也会孤独茫然,感受日复一日的孑然一身的寡欢吗?我的心震颤起来,这般久的岁月一人承担,人间万事万物、音色香味流经眼耳鼻喉也该是干巴巴、空荡荡的了吧?
“阿囡。”我从沉思里挣开,懵了半刻,才把目光投向出声喊我的奶奶。每次回来,也许是带着老苍愈衰的悲戚心理,看着他们只觉那身形又干瘪了一分,那脊背又伛偻了一寸。他们的皮肉是那么逆来顺受,风霜雨雪的冲刷浓缩在经年的皱纹里,使得那皱褶如同皲裂的大地一样,透露出渐渐干枯沉寂下去的生命。奶奶一只手拉起我,另一只手从木制食柜里摸出一块哆哆嗦嗦掉着皮儿的甜馅饼。我的目光在那沟壑纵横、骨节凸出的大手上停了一刻。那每条皱纹里似乎都夹杂着来源不明的“污垢”,只一眼就不忍再看下去。我多想回到从前不更事的年纪,只是在笑奶奶的手不比自己白嫩的嘻嘻哈哈声里,将奶奶跑不过岁月这一伤心事抛去脑后。可现在的我,分分明明地看见时间如有实质地一点点改造着这世界千千万万生命。
门口的椿还立着。我眯了眯眼,高大的树干在厚厚的镜片后有些变形。风拂着或深或浅的绿叶,带起几声奶奶的笑。“好吃吧?奶奶亲手做的,我知道你从小就爱吃……”嘴里塞满劣质白糖的味道,我用力地点了头。奶奶的笑晃了我的眼,我竟从里面找到些青春飞扬的少女感。一瞬间,那些先前被奶奶打断的思绪又接上了。究竟什么算生、什么算死,如何的生命能算有意义?是啊,人如何能与椿比寿,但也许无妨。如若这几十年风雨里有世间温情相伴,执一人手,有一户家,天天忙忙碌碌、充实地过着日子,怎么会不比那孤身独立的椿好过些?也许生命尽头手空了,皮囊空了,连感官也空旷了,但那又如何?奶奶的满足真真切切,我知道。我愿她活得如椿般长长久久,也想她活得比椿更张扬恣意。
老椿挺高了,我得抬头才能将它装入眼眶。只有几串穗子般的花,剩下层层叠叠的树叶,烈火似的盛夏阳光给那些枝叶一拦,就剩下零星几颗光斑,掉在地上。我好像也突然有些明白椿了。它或许也并不孤独,日复一日地,它在学着如何更高更好,每日都在抽拔着自己的身骨,绰约立于自己一隅之地,坚定傲然地为世间多献一份阴凉。
我笑了,对着奶奶,对着那老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