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我向农民要了些耕土,在三楼拐角的阳台上移栽花木。
阳光雨露滋润着我的花圃。一棵小苗钻出来,嫩绿水灵得能捏出水。这意料之外的小生命眨眼间崩裂了周围的黑土,踢腿伸胳膊地茁壮成长起来。当它用第一对子叶接住一缕阳光时,我才恍然大悟:一棵空心菜。
田里的土偶尔带出种子也非怪事,但它旺盛的精力令我叹为观止。它用茎、叶为自己辟出生命的园地,在这个本无自己位置的花圃里站稳脚跟。初夏的阳光注入它无穷动力,茎部盟出更多茎,挤挤挨挨,簇成一团。它们往阳台外探去,探去,努力延伸。
五月的一天,我在二楼的阳台仰头看到一个绿绿的脑袋从上方探出来,于是本末倒置地拔掉它们周围的一些花木,让它们更好地壮大。
它们不辜负我的期望,踊跃地蔓延成一束,紧密地缠绕在一起。它们简直不像空心菜,而像常春藤了。可它们毕竟是空心菜,有着竹子般的节,但每节不向着同一方向,于是显得左冲右突,棱角分明,很有几分桀骜锋利。
放暑假时,它们已经够壮观了。一个根部伸出十来条茎干,每条分出小枝,垂下来时像一幅苇编的门帘。有绿叶做饰品。当我在楼底仰望它们时,如一股小小的青色瀑布泻下来,清晨的阳光在绿色的水珠上欢跳。
不久后的一个早晨,一根茎伸到二楼阳台,满带绿色的希望。可在同一天黄昏,我却惊讶地看到惨遭失败的它:伸下去的一段已变得焦黑萎缩,像被浓硫酸泼过一样。惨剧发生了几次我才恍然大悟:阳台风大,水嫩的菜茎在阳台边缘摩摩擦擦,就成了这样。
但可怜的空心菜并不明白,前赴后继地伸下第二根、第三根茎干……只是,希望在这里被齐齐斩断。
久而久之,竟觉得这空心菜如其名——缺心眼儿。开学了,我扎进书堆,空心菜于是被我抛在脑后。花木们仿佛也知空心菜失宠,放胆向菜根拥来。但毕竟有花木们够不着的天地,它不屈不挠,或者说,没头没脑地向下挺进。
天凉了。一个寒鸦点点的傍晚,我走到二楼拐角处,抬头,却看到上方垂下一根发黄的藤,空心菜藤!它纤瘦、发蔫儿,然而它的的确确是我的空心菜藤!一种震撼使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三楼。
眼前的空心菜,全不是先前嫩绿粗壮的样子。茎干干枯而硬实,遒劲的茎节处长出茧般的瘤,干瘪却仍然直拗。叶子单薄而下垂,被虫蛀得斑斑点点。它苍黄、衰老,抖索而坚强地开放了它的花,像纸一样薄弱,像纸一样苍白,在寒风里瑟瑟着!用这样的牺牲换一个无谓的胜利,值得吗?这一年要完结了,它耗费了一生的努力。它的确空心啊!
我叹息着。风吹过,空心菜的叶子相互摩挲着,不知在说着什么。我望着望着,突然,我愣住了。那残缺不全的叶子依稀能看出心脏的形状,那……是它的心吗?这么说来,它的藤上布满了“心”,并不是空心呢!心太多了,胸腔里放不下,才出来,是吗?我用目光询问着它。即使旧的心死了,还会有新的心不断生出来,所以它才不死心,所以它才不放弃,它实在不是空心的呢!
我才知道,哪怕它在深秋所有的心都伤痕累累,只要根在,明年春天,还会有一藤的心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