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即将降临,都市的天空难得没有灰霾阻挡,落日洒下万丈金光,这里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外衣。这是市里最大的酒店,远扬的名气以及对顾客的渴望,使得它早早就亮起了挂在门口的招牌。招牌闪着金色的光芒,和夕阳交相辉映,散发出它对金钱的渴望。很显然,口袋里没有充足的钱,是会在这镀着金边的大门口止步的。这是这座城市最奢靡的地方。
酒店的附近,是一家菜市场。路面黑色潮湿,环境嘈杂,充斥着菜肉的腐烂气息,以及摊主顾客粗俗的争论。外来的务工人员,失业的工人,没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来到这里,用最简单却也是最难的方式赚取生活费。这里的一切都与那家酒店,与这座城市不相称。正如街道上有垃圾箱收集垃圾,一个城市,总有一个地方,隐藏、埋葬最为肮脏的罪恶。这是这座城市最脏乱的地方。
他就在这里。不是那座酒店,而是这座菜市场。此时的他正托着腮,看着自家摊上放了一天有些蔫了的蔬菜,在夕阳下闪着金色的光辉。“多像酒店门前那个金色招牌。”他心中暗暗想着。摊前正巧来了一位客人,大约四十岁的女人,穿着一件又像黑色又像棕色的卫衣,裤子皱巴巴的。女人趿拉着一双明显不合脚的肥大的深蓝色拖鞋,慢慢地“审视”着这些蔬菜。经验告诉他,女人一定不太满意这些不太新鲜的蔬菜,可是从女人故意慢下来的脚步以及眼中闪烁着的不善的光芒,他知道,这位女人一定在想着怎样用最少的价格从这里买到最多的菜。
他并不想搭理女人的“小技巧”。他今年八岁,前年跟着父母来到这座城市。城市在他眼里本是个灯红酒绿的天堂,但当他真正来到这里,他才发现,所谓天堂,所谓享受,都是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的。
父亲只是个在工地里面运水泥的。父亲身材矮小却很精壮,不像拳击手那样肌肉发达,他有的是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的身体,他的脸很黑,手指缝也很黑,那是搬运水泥时留下的痕迹,洗不干净。母亲就是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看似瘦弱实则有的是力气,每天大清早起来,踩着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去农民家里收新鲜的蔬菜到菜市场卖,搬菜运菜摆菜,一气呵成。
他们一家三口,就像是草芥,在这满是风暴的水域里浮沉。
他其实有个小秘密。他天天跟着母亲在菜市场里坐着,母亲总让他帮着看客人,可他其实经常偷偷观察在酒店里进进出出的人。他知道,每个周五,都会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男孩被他的母亲带来这座酒店。男孩每周都有新的行头,男孩的母亲也是。男孩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她是真的瘦弱,她常常在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丝巾,一手提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包,一手牵着小男孩,男孩总喜欢蹦蹦跳跳,男孩母亲总被他扯得摇摇晃晃的。男孩手腕上戴着一个电子手表,是深蓝色的。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些所谓名牌,但他可以猜出,手表价值不菲。他没有手表,需要看时间的话,菜市场的大门顶上有一个大型的圆盘钟。他很想要一个手表,不知为什么。
他不明白,每天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单单记住了这对母子。或许是从心底里羡慕,或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又或许是自己这个刚到城市的小孩的好奇?他想不明白,而他这个年纪,实际上也想不到太多。
今天是周五了,他的心有些慌。他摸了摸自己有些开裂的口袋,还好,里面的东西还在。
他的思绪飘回了上个周五。他如往常一样,在那个角落里看着那对母子走进酒店。那天的夕阳也很美,阳光跳跃在女人和孩子的头顶。
他的目光向下,望向男孩的手腕。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像是心中刚点燃的火焰被一盆冷水猛地浇灭,心中空落落的。但很贪婪地,他依旧看着两人,最终两人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感觉无事可做了。但很快的,他眼中的光芒又一次被点亮了。地上竟落着男孩的手表!几乎是一瞬间,手表已经在他手里了。这瞬间,什么拾金不昧,什么优良风尚,在他眼里不复存在,他只想拥有这块手表。
可是一星期过去了,原本拥有手表的喜悦已经被冲淡,现在他心里出现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恐惧,担忧,喜悦,相互交织纠缠。这本就不属于他。孩童的心,或许是这里唯一的净土,即使浸泡在污水里,也依旧保持着一份纯真与善良。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了,伴随着电子表上快速跳跃的符号,他的手心也在出汗,他感觉自己像个贼。
现在,那对母子来了。他认得出两人坐的车。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回答:他迅速地冲了上去。他站在母子面前,掏出了那只被他宝贝了一个星期的手表。
“这……是你的手表吗?”话问出口,他没有勇气直视面前那个与他身高相仿、年龄相仿却截然不同的男孩。男孩歪着头,有些迷茫地看着手表,半晌,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噢!这块表……是我以前扔掉的!它已经过时了!现在大家都带这块!”说罢,男孩举起手,他才发现,男孩的手上,赫然一块红色的新款手表。
他愣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原来他一直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件垃圾。
这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能进那家酒店和不能进那家酒店的人;这世界很大,大到他几乎无法看见边际。
天空已经黯淡下来,他紧紧握着那块手表。现在,手表已经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可他小小的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压着。人和人之间有差距,他一直知道,他和菜市场外的人不一样,他也一直知道,他只是有些不明白,当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事实时,为什么那么难受。
夜幕已经降临,他坐在母亲的三轮车上,看着母亲奋力踩下踏板的身影,他大声地喊着:“妈妈加油!”母亲嘴角扬起了弧度,三轮车的速度也加快了。他想,一切一定会好起来。
都市的夜晚,闪耀着各色光芒。这里是天堂,也是温床。人们在轻歌曼舞的同时,一定想不到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那么一群人,正满怀着希望,为前路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