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月初生,凛冽的寒风撼动北方遒朗的高枝的时候,山脚下昏沉的村庄仍未入眠。村庄西北的土坡上,伫立着三千棵白杨树,在仍未停歇的梆声里飒飒作响。
丰收了的麦地里,满村的人正围着篝火。火前简陋的戏台上,几个浓妆的人儿,击着枣木,用沧桑的语调唱道:“忽听得谯楼上响起更点——”
每每回忆此处情景,总会生出无限感慨。“自古燕赵之地而多慷慨悲歌之士”,家乡地处齐鲁,或多或少总会受到些影响,因而苏北的梆子既有高亢激越之音,又不乏悲歌怅惋的调子,既硬重又轻柔,既刚烈又不失妩媚,听来尤为耐人寻味。
很久以前,苏北质朴农民最大的乐趣,就是扛着板凳,牵着家小,去压谷场看同村人唱大戏。而我的伯父,就时常在村里人面前露两手,且最善独占一台。
有一回他唱《八宝珠》,手无寸金,却抓、举、舞、甩、蹬,演得龙飞凤舞,天旋地转,如掣金镣。月光下光与影重重交错,时而如霹雳惊巅,云遮大地;时而如熊咆龙吟,呼啸有声;时而杀气四起,雪舞凌乱;时而柔如细水,化得人心。伯父的精壮的身躯在雪中翻腾,宛如蛟龙越云,好似凤逐烟霞。
正当人们看得痴了,伯父一声长啸,众人猛然惊醒。
一只栖宿枝头的老鸹尖叫一声,扑棱棱飞走了,抖落了一枝的秋寒。
伯父的音色粗犷,戏声一出,雄健高亢震天响;演女子时却清爽细柔,如行云流水,真将梆子戏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而如今年老力衰,再无当年的锐气了。
家乡的梆子,其实不只是一种娱乐形式,在它的悲凉的唱腔里,饱含着古往今来无数的悲欣。
“问苍天为什么你不把清浊辨,为什么善与恶黑白倒颠,为什么苍天你不睁开眼,为什么神鬼也顺水推船”,这是对残酷命运的宁死不屈、坚守初衷的呼告;“为什么赤地千里行人断,为什么十室九空无有炊烟,尸骨遍野无人管,鬼哭狼嚎我心寒”,这是对万生的深切悲悯;“旌旗猎猎歌清正,剑气森森舞寒星,把尔等人间虎狼、鬼怪奸佞,一个一个全除净,方显得乾坤朗朗海内升平”,这是对奸佞的憎恶,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所有的浩叹,几乎都融入到这悠长梆声里,给后世留下无尽的余韵,在漫长的岁月里,安抚那些受伤的灵魂。
但是到了这会儿,似乎一切都在改变。年轻的一代,往往为了生计外出谋生,而一旦受到大城市的熏陶,即使乡音依旧,所谓的乡情,也逐渐成为口头的应承,失去了它原有的沉甸感。
就像所有的伤感的故事,让人唏嘘。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从这则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开始,至今几千年来,到底发生过多少故事,没人能够说得明白。而我们民族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却永远而且清晰地记下了长江黄河哺育的儿女们,在永不停息的岁月里,所经历的无尽的生与死,爱与恨,欢乐与凄惶,而且代代传续,融化在血液,浇灌着脚下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