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的轰鸣声渐渐低沉下来,直至停歇。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侧首远望,映入眼帘的皆是城市里不曾见过的青山绿水,这儿便是我的家乡。
车子才停下,奶奶边拄着拐杖从屋内迎了出来。自从两年前奶奶不慎摔断了腿骨后,爸爸便把她送回了老家。一来是奶奶能有亲人照料;二来也是老人在城市里太寂寞了。爸爸和妈妈先下了车。即便爸爸不明说,我也知晓,他是很期待能回一趟老家的。这个恬静的小村庄里,载满了太多他儿时的美好回忆。不止一次,我听爸爸绘声绘色地叙说着他童年的趣事,那些都是我不可想象的。爸爸会与玩伴们逃课溜到山沟沟上打鸟、捉虫儿,回到学校面对老师的刁难全都对答如流,气得老师们直瞪眼;也会光着膀子在溪水里玩闹嬉戏,顺便捞鱼;甚至还调皮地跳上一辆目的地不明的货车,差点儿没把爷爷奶奶给急死,每每谈起这些回不去的曾经,爸爸的双眼总是透着亮光,有着五分欣喜、两分得意、还有三分我读不透的眷恋与惆怅。
可于爸爸不同的是,我对回老家并不热衷。偶尔行走于田间,看池塘晃着一片被夕阳镀上的粼粼波光;不远处鳞次栉比的小瓦房群上的烟筒上升起的袅袅炊烟,竟横生出一股不真实感。或许我的确置身于画中,可却无法在画中找到归属感。也许对父辈而言,这里是他们无论漂泊至何方,也会魂牵梦絮的乡土。但对我而言,我不过是一位匆匆过客。
尚且记得这件小事。一个盛夏时节,家中飞进了一只蝉,那“嗡嗡嗡”的聒噪之声好不烦人。那时奶奶还在城中与我们同住,腿脚还算得上灵便,也不知怎么的,竟让她逮住了那傻不唧唧的蝉儿。紧接着,奶奶又掏出了根缝衣线,用其中的一端把蝉的脚给套上了。那可怜的小东西没头没脑的四处乱窜,过了不一会儿又让线给扯了回来,好不有趣!我在一旁看得直乐,便从奶奶手中接过了线头。哪知没过多久,那小东西竟然挣脱了束缚,吓得我连线也不要,扭头就跑。奶奶见我这幅狼狈样儿,一边笑着,一边又逮住了蝉儿。待她再绑好后要递给我玩时,我却死活不肯了。还记得她因此说道:你爸爸小时候皮得很呢!哪有你这半分胆怯!
这样一来,漂泊无定之感全无,有的只是恍然、有的只是顿悟。
曾听说过,有这么一种蝴蝶会在一定的的时节飞渡茫茫大海去到一个美丽的地方,第二年后又重返故土。由于蝴蝶的寿命只有短短几个月,因而当他们再度飞跃海洋时,已隔了整整四代。蝴蝶的子孙如此,但我与爸爸是如此不同。我不能理解他对家乡的依恋与不舍,我甚至也不太清楚,这被称为“家乡”的地方,是否真为我的家乡。
无独有偶,台湾作家席慕容对她的“原乡”——蒙古,便有着旁人无法完全理解的热爱。她出生于重庆,生于香港,此后又流离至台湾,人过中年仍未踏上大草原一步。但在她的诗歌、散文作品中都浸淀着她浓浓的乡愁。在去到她曾不遗余力地赞美过数遍的故土后,她如是说:蒙古高原是我血脉里遗传几千年的基因,我也特别珍惜。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草原的孩子,而蒙语是我回乡的护照。
那些迁徙的候鸟,寒冬之时便南下渡冬;待北国春暖之时,又振翅离去。我想我就像那候鸟,往返于归程与征程之间,竟失去了自己的故乡!可真的是这样吗?我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可每当被问及关于“故乡”的问题时,我的心中都会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叫着:你不属于这里。那何为故乡?王鼎钧先生说得好:“故乡是什么?所有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的,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能如此,更何况我们呢!原来故乡的烙印早已渗入我的血肉、骨髓中不可分离!
此刻,我倚着车窗,沉入了我关于故乡的混乱驳杂的印象中:灶头燃着的柴火、溪水下绿得染了墨一般的水草、夜半的蛙声虫鸣。如颗颗明珠蹦进玉盘,错乱无章。但这个念头却是越来越清晰,也还真应了北岛的话:“是的,我们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在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们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