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前我是凝住的。不因为对这无缘由热情的无从下手,抑或是其它什么,只是一时,有座城市在我脑中出生,成长又老去。笔端乍然膨胀爆炸,笔墨把我的记忆淋了一片漆黑。无辙,便只能借一双善睐的美目将你看清——泗阳。
四千年前还叫泗县。一代又一代穷人在那片土地上挣扎,时而被洪水欺侮,时而被淫雨淹没。或许那时传下了许多神话,但不曾耳闻,像这座城市一样,淹没在淮安的繁华中,一隅中ㄔ亍。
谁又能想到,隋炀帝赋予其棈粹的生命力。一如盘古斧一斧精准劈下,一条大运河笔直凿出,连着沉寂多日的喧闹,外乡人的喧闹,和着那股尚存的河水,冲刷着这片土地。如今的市政府也识时务的以此为中心,规划起城市。又修筑起妈祖庙——景点——唯一可以说道的地方。
这土长杂草也长豆苗,长小麦也长水稻,但多的一般是玉米,其它种的也是玉米,土话叫大卢。大卢能磨成粉,磨的是大卢,出来的是馒头,稀饭。就像这泗阳人,吃的是大卢,出来的是力气,无穷无尽的力气,漫山遍野的力气。现在的泗阳人就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哪都可以留,哪都可以去。
再说回大卢(玉米)好了。泗阳饮食简而杂。简时一碗大卢面稀饭,辣椒糊,辣萝干(萝卜干,多呈褐土色的萝卜干),稳稳当当一碗端在手里旋着喝,边缘温热,旋个几圈就要见底了。吸流有声,近日有人说这不雅观,这也确实,但这些批评家显然是处尊居显惯了,不敢入山野作樵夫,度田垄居野人,陶潜所云归去来兮怕更是为其所嫌。
杂时见于八大碗,来自红白事的盛宴。借相声贯口,希望能一瞥一二。我请您吃,凉拌牛肉,松花毛肚,蜜枣红肉,酸菜羊肉,酒粮圆子,千张肉丝,上有一点红馒头,下留一窑隆窝窝头。总之是离不开肉的,尤以这红肉最有趣。整大块土猪肉洗净下锅,佐之茴香,八角,花椒。再用耙子捞出(毫不夸张地说,一根铁杆生出两支前爪,真是耙子)。锅下素油,冰糖,肉滚上,上糖色。皮脆肉实,配着这蜜枣焖,甜口的肉!我还不曾听说复有如此吃法。与之相近的可能是江浙的梅菜扣肉。再说这酸菜羊肉。独此一家。泗阳有座三羊镇,如今甚至有三羊雕像矗立村口。过年时,泗阳人其它可以不吃,但羊肉一定是要的。泗阳羊肉好,也不知道这土长了什么草,这河流了什么水,养出来的羊真称得上膘肥体壮。
袁子才在《随园食单》写到牛羊肉宜单吃,不宜佐料。那是没吃过酸菜羊肉。绵香的肉如顺服的羊,在你舌尖静立,经久不散。酸菜配上辣椒,酸辣迸发。酸菜爽脆,羊肉绵软。更叫人惊奇地是煮好的羊肉粉嫩如生。我吃过内蒙的烤羊,北京的涮羊,但都不曾如此。
杂毕竟是杂,如果只有上面这些,无非是多,称不上杂。得是花样多,食材广能称作杂。泗阳之泗,水也。河多湖多,人多鱼多。野鱼好吃难抓,但我三姨奶奶(奶奶的三妹)是善水的好手。听说过往总能抱着一条睛明尾粗口大鳞细鳍圆的野鱼上岸,我只听过未见过,可能也有夸张的成分。但小杂鱼多是真的。鮟针,鲇鱼,黄鳝呆呆地在水底,易钓,一会工夫能钓约一桶。就这样提着回去也风光。哗哗作响,泼刺的水在空中作了养料,一代又一代泗阳人为其滋养。这小杂鱼杀好,去鳞,掏尽脏器(过会也要红烧,一点不得浪费)。下料酒,醋,葱姜蒜去腥增香,一例是要糖和酱油。锅也得土埚烧。老一辈人好干烧火这活,小辈好看烧火,看火这舔一下,那缩一下。冬天尤其暖和。大卢面和面,挰成饼,啪!贴锅上,滋拉作响,带着气泡留下的小孔,鱼煮好,饼也好了。贴锅的一边焦香,另一边淳厚,吃鱼的吃鱼,泡饼的泡饼(鱼汤泡饼),这是过年时难飨的,难忘的滋味。这时候肯定有酒,什么酒?别猜,泗阳人的桌上只有一种酒,更是泗阳骄傲的标签,洋河大曲。苦日子里是海之蓝,天上飞着的是天之蓝,梦里的是梦之蓝。爷爷掐着大腿,咂咂嘴想着喝到梦之蓝。
不过现在喝的都是老一辈了,小辈多不聚,逢年过节能聚,但嗑嗑瓜子,吃吃橘子,按着打小养出的习惯,大年初二去穿门,穿大哥的门,初三去穿门,穿二哥的门,如此一来,一户庭院有卢集话,淮安话,普通话,轰轰然扑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这自然是乡里,至于城里如何,我这夏虫便不敢语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