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六十年了,她的头发也白了,时常睡意昏沉,总是丢三落四,不再记得左领右舍的模样,也时常迷路,忘记回家的方向。但,她总是清晰记得那一方小木盒的位置。紫色的檀木盒还隐隐散发着些微木香,岁月磨平了棱角,冲淡了色迹,盒子上的那把锁也失去了当年的模样。她抚摸着锁,眼里竟荡漾着少女才有的眸光。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他陪她在三月的田野上散步、放风筝,或在咿咿呀呀的橹声刚刚摇碎空寂的清晨,淡月在柳梢氤氲着;或在天空是如蛋壳般明净的傍晚,一抹晚霞晕染着西山……他轻挽她手,灵活着牵系着风筝的银线,爽朗的笑声洒满了田野,滋养出摇曳的野花。
水乡远离尘俗,远离硝烟,他们的生活如镜面般平静、无痕。木船犁开涟漪,桨声欸乃,款款而来。六月的江南绵绵细雨,她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提一篮杏花在水面上摇荡,路上会心的大姑娘小伙子便微笑着买去一些。杏花上茸茸的水汽像是要滴下来。他,来到跟前,她一踉跄,杏花铺满江面;他一起身,船桨入水,水面不再平静……
战争的硝烟飘到了水乡。他被征召入伍,她不舍,但懂得这家国之仇,非报不可。他留下一把锁,一个木盒。他说:“锁芯只有一把钥匙可打开。”她站在岸边,船上的人静静伫立,着迷地盯着她,是想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船开了,渐行渐远,终于化成了她眼中的小黑点,然后只剩下茫茫水面。天便寂寞了,云便枯瘦了。
锁芯,锁心。锁住了她的灵,她的魄。而这一锁便是六十年。他偶尔来信,后来国共分裂,她想,他是去台湾了吧。母亲也曾以死相逼,提亲的人也很多,她都淡漠地回绝了。她心里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认不出你了!
一日,夕阳。她欲合上院门,一个满脸伤疤的老人兀地出现,她一惊,说了句:“你回来了啊,饭做好了!”六十年,花开、蝉鸣、叶落、霜降,她都和着有关他的记忆看过了,六十年的风刀霜剑也和着有关他的记忆经历过了。
他打开木盒,暗淡了颜色的金戒指缠绕几根红线,泛着因常年摩挲而产生的光亮。她笑,老了,手指弯了,戴不上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偏不信。我呀,就相信时间,相信经得起平淡流年的时间,只有时间才不会说谎。”她亦是懂得了这锁的含义:锁芯,锁心,一把锁只该配一把钥匙,一生只够用来爱一人。
六十年的天枯云瘦,都过去了。那就,让他们双手紧合,慢慢地变成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