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中,我逐渐有了很多与陪我长大的爷爷奶奶相悖的想法,我们的沟通也越来越少。在那段时间,我甚至讨厌回家,人人都说:“家是最温暖的避风港”,可在我这,却像无稽之谈。然而,时间却在向我证明我的想法有多么荒谬。
奶奶突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医院成了奶奶的另一个“家”。奶奶躺在病床上沉沉地睡着,可能是疾病的疼痛让她在睡梦中也依旧眉头紧皱,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让我快要认不出来。穿过一条冗长的被阴影笼罩的走廊就到了这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氤氲在空气中包裹住整间病房。这里是疾病的修罗场,我们所做的每一份微薄的努力都是在向他们求饶。我从一声声难捱的呻吟中,一串串悲伤的眼泪中,一双又一双绝望的眼睛中看到疾病的得意与张狂。可我无能为力,在夜间替奶奶盖紧被子,白天假扮笑脸陪奶奶聊天无不掩饰着我的无助。“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我也忍不住在无人时,双手合十对着夜空虔诚地祈祷,一遍又一遍,渴望神能听到我的呼唤。
爷爷在医院没日没夜的照顾奶奶,从清晨曙光初现到傍晚日暮西山,爷爷似乎都不曾停下脚步。一天我和爷爷并排走着,走了没几步,我突然发现爷爷落在我身后两三步远。我心里一咯噔,反头望向爷爷,爷爷脸上的皱纹像深深的沟壑纵横交错,生活的重担也压弯了他的脊背。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措手不及,爷爷好像……真的老了。时间趁所有人不注意把我那个意气风发的爷爷偷走,留下一个步履蹒跚,饱经风霜的爷爷给所有人。
在众多个令我手足无措的瞬间里,我恍惚觉得心里像是有一块突然就塌陷了,连带着把我的气力也尽数抽走。我不由得慢下来,静下来,脑海里开始一帧帧放映过去那些平凡的日子。
自从我上了初中需要寄宿之后,每次回家远远地就望见在路口等我的奶奶。奶奶双手插在口袋里,来回地踱步,眼睛不时向左望望看,又往右望望看,看到我之后,眼神一下就亮了,笑容一下绽到嘴角朝我奔来。
凛冽又料峭的冬日里,我在火炉前随口提了一句想吃橘子,爷爷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个季节可能不太多了,我略带遗憾地说,没事我就随口一提。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睡眼依旧惺忪的我突然被桌上的一袋橘子怔住,橘子冰冰凉的还带着露珠。奶奶说这是爷爷凌晨去山上摘的。我望着窗外呼啸的风心如乱麻。
白天还在为我的成绩退步而叹息的爷爷奶奶却在深夜阒静时为我盖好被子,电闪雷鸣之际还在担心我害不害怕而扣响我的房门;在我每一次离开家去学校,他们总要从家门口送上车,再站在原处目送着车渐渐远去,我在车上看着他们的影子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虚点。
这些历久弥新的细节写满了他们的爱。他们的爱不会言语,不会张扬,从养育我的那一刻起就伴着山川日月融进了骨髓,变成了一种本能。即使我们之间隔着因所生所长的时代不同而产生的巨大的鸿沟,他们的爱也依然跨越这片鸿沟渗入我全身。
曾经的我一意孤行想把他们拉过来,让他们抓住新时代的尾巴。现在我才明白爷爷奶奶在他们的时代里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即使是与现代格格不入的思想也早已在他们脑中根深蒂固。这道横在我和爷爷奶奶之间的鸿沟不是我的错,更不是他们的错。过去我执拗地想拉他们过来,现在换我向他们走去,我相信,爱会化解一切。
我试着在每一个电话末尾加上一句“注意身体”;我试着在每一次饭后与他们聊聊自己的见闻,意见不一也没关系;我试着主动表露我的关心,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可以不一样。家永远都是最温暖的港湾。我开始期待每一次回家,即使路途遥远而疲倦,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卸下重担的安稳与踏实永远无与伦比。回家对爷爷奶奶的每一声呼唤我觉得幸福;吃到奶奶做的饭我觉得幸福;全家围坐在桌前看电视我也觉得特别幸福。好像过好平凡的生活就是一种幸福。生活不只有轰轰烈烈,轰轰烈烈最终也要归于油盐酱醋茶,平凡的生活也最难能可贵。
史铁生说:“上帝从不对任何人施舍最幸福这三个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设下永恒的距离,公平地给每一个人以局限”。所以我也很害怕,害怕疾病和死亡。这种原来觉得异常遥远的事情突然近在咫尺,来自浩瀚伟大的生命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恐惧感直击灵魂深处,让我愈发觉得自己的渺小,只能分外珍惜,余生的每一天能有他们相伴都是莫大的恩赐。可爷爷奶奶却十分淡然,觉得死是人必须经历的事。
有一次,奶奶坐在夕阳中,悠悠地说:“要是我和你爷爷长寿一点就好……”我问为什么。
缱绻的夕阳将奶奶的影子晕染得很长,归巢的鸟儿掠过天际,嬉闹的孩童结伴回家,奶奶目光潋滟,深长地答:“我们走了还有谁带着你们啊!”
顿时,我的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