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前栽的那棵石榴树,至今已过了十年。
芦花如雪,夕阳橘光如泻。十年前,奶奶带我趟过细水潺潺的里香河,去往村落零星的大伯家。河岸边,青瓦白墙的房屋在一片火红中显得愈发古朴、静谧。那片火红,来自于艳丽的石榴,石榴花开,红得耀眼。奶奶虽然有眼疾,却也深深陶醉。
奶奶说:“日子,就应该像这花一样红红火火啊!”
于是,第二天,一棵和我差不多高的石榴树跨过十里香路,也跨过八方水土,安家于奶奶家庭院。一棵石榴树,蕴育着两个愿望顽强生长,一个是红火的生活,另一个是红火的希望——童年的我,多么想像爷爷那样身披绿装,佩戴着红花笔直地走在路上啊!晨曦下,我在后院的天地里抓蛐蛐、刨土坑、用锄头挖开草药,捉蚯蚓喂院里的鸡鸭……奶奶的庭院满足了我童年太多的好奇和想象,那棵石榴树,只是不经意间抬起油绿的叶子,舒展着筋骨。岁月变迁,花开花落间,青丝早已缀满霜华,而故事,也总是出现太多的意外。
大伯和三叔家因房产问题闹了矛盾,双方的争执在奶奶的庭院里激化。奶奶上前拉劝却被一把推开,年幼的我更是无法理解这突发事件背后有多深的隔阂,只能默默地靠在奶奶的脚边,听着奶奶的阵阵叹息。那个秋天,奶奶的面容憔悴了很多,石榴同她一般长得稀稀落落。早上她从大伯家回来,晚饭后又从三叔家走去。放学回家后的我,总是在黄昏后等来奶奶佝偻的背影。
“你看,奶奶,庭院里的石榴树都好长时间没浇水了呢!”我问道,“没事,它会长得好好的!”奶奶温和的说道,“都会好好的,”我不由得对那棵石榴树投去了几分敬畏的目光。果然,秋天还未过去,石榴树却比我高出了一截。
十路人,八方语言,交流的困难围绕着我们的一生。早先的年代里,山里人一辈子只进过一次城,零星的村落被周围巍峨的山峰所围堵,早晨升起的袅袅炊烟飘渺于云海,在这里看不见长安月,听不到汴京的渔歌,大概只有风是自由的。我不知道,奶奶是否缓和了伯叔之间的恩怨,是否还记得起自己故乡的面容?
“六一”儿童节的颁奖台上,我戴上大大的红花,作为旗手升起爷爷毕生追随的五星红旗,在人群中搜索不到奶奶的身影。忽而,老师将我领到台下,指向门口的父母,我心中腾起的欢喜被奶奶出事的消息瞬间凝固。路上,记忆里和奶奶朝夕相处的画面像是决堤的洪流在脑海中翻腾。下车后,我将众人甩在身后,一路奔向病房,仿佛生怕错过一丝光亮,病房里众多的亲戚拥挤着,我扑到奶奶旁边,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瞬间模糊了眼帘。
“奶奶,花,大红花!”我喊道。扯下红花放到奶奶的身旁。
奶奶没有回答我,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她用无限温柔慈爱的眼神抚摸着我,如寒意中的暖阳。窗外,夕阳红得分外惹眼,那天清晨,奶奶走了,生命定格在花甲之年。
以后,我很少再回到乡下,不是逃避,而是不愿再回忆,奶奶温柔的笑容似乎一直陪伴我走过生活中的许多阴霾,学习中的低谷,也陪伴我走过又一个十年。直到去年夏天修订家谱,回到记忆中的村庄,却俨然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笔直的石板路跨进村落的支脉,跨进绿树环绕下的砖房,跨进三叔和大伯家的养殖场……日子,真的就这样红红火火起来了呀!
翻新过的庭院里,一棵数米高的石榴树窜过房檐,树下的少年深深地望着这棵被十载岁月摧折过的石榴树,虽经历风霜雨雪却依然傲立于青色的石板上,宛如铁铸一般坚韧挺拔。深绿的叶表面铺上淡淡的白蜡。秋天干燥的风把记忆吹成标本,沉睡在时间的海洋里无法打捞……奶奶,我在夏天想起你,为什么会有秋天一样的悲凉?
夏日清凉的风吹过少年的脸庞,他又想那个清晨,奶奶拉着他的手,风吹乱他脚下的树影,奶奶浮现出温柔却终生难忘的眼神和笑容,他们跨过薄霜覆盖的麦地,跨过溪水潺潺的里香河,走入那片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