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唰唰的响，光影斑驳，打在條春伯的肩膀和帽檐上。这是我少时记忆里犹深的一幕。而这已经画面中的條春伯，就是那个最初唤醒我，知晓该如何做一个“读书人”的人。
年少时，家里住在台湾的小渔村，村里的人大都不识字，只靠捕鱼为生，除了條春伯。他识得许多字，常在村头的大树下，穿着工服，胸前口袋里揣着一只古典的派克钢笔，读书看报。村里人有信件便找他来念，有书信要寄，也找他来写。我只记得有次我听他念一封信，是西边那家外出的长辈寄信回来要钱，信的开头很好听，他念——“万金吾儿，是父母无能。”
我同他接触多起来，是在他年过半百之后了。
那天，條春伯将全村的孩子叫来读书，然后给自己家的长辈写一封信。他一一走到旁边听看。之后那天晚上，他来找我，我正坐在家门槛前温书。條春伯对我说“阿仔啊，那天阿伯把你们叫来读书写信，是要考考你们是比较会识写。结果你比较会写。以后你跟阿伯学写文章好不好。”我点点头，懵懵懂懂的答应了。于是每天他都来教我写字，识字。还给了我一本小册子，不厚，里面却多是我看不懂的文言字句。我问他我为什要教我写字，他说“阿伯也会老，会死。要是不教给你，村子里就没人再会写书信，所以阿伯教你，你以后要代我。”我听完，既害怕條春伯会死掉，也开心他能找我做他的“继承人”。
日子过得快，不久我便能认得不少字了。條春伯上了年纪，村里人不好多麻烦他，平日信件便送来我念，有时也叫我写。
那次，是我家隔壁的阿姨家来信。阿蜜姨家前几日来了外省的人，说是想娶她家的女儿。那人仪表堂堂，举止一看就有一副好教养。在这吃了一顿饭，便走了。娶亲的事情好像也不了了之了。听阿母讲，阿蜜姨也不容易。我们这边打鱼，海上是常有灾变的。阿蜜姨家的阿伯在一场灾变里去世后，家里除了这个女儿在外打工，在没人能让养的起这个家了。阿妹和小弟还太幼小不能不管的。我听过之点点头。大约过了三四日，阿蜜姨来叫我读信件。展开信，里面是很漂亮的行楷。我念出来，前面大抵是感谢款待的，说这里很温暖，他实在很喜欢阿蜜姨的女儿。可后面的字迹凌草起来，我渐渐认不大全，只认出“虎毒不食子”几个字，讲出来，阿蜜姨蹬时哭了出来，几近是要往墙上撞。
村坊赶快去将條春伯请了过来，叫他帮忙看。他看了好久，念出来，前文与我说的相似，只是后面他念，“怡心贵女，只来日不可测，宁愿等待，倘尊许之，不胜荣幸。”村里人听后皆缓了一口气，只是说小孩子识字不准，语气有责备，也有些安慰。可实际上，我认定，我没有。
那日條春伯坐在石头树下，叫我过去。他摸着我的头说“你如今是个读书人。”我点点头，不想说话。他又说，“你的字没有念错。”我复重重点了几下头。條春伯拍了拍我的肩讲给我，“可你要知道，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轻轻叹口气，“所以最开始，我们就要学会，人间的话，达情达意而已，好好说，才有太平。”他望尽我的眼睛，好似我是个大人。
那之后，我开始知道写信读信将一些刺耳的的话说的温平，再大一点，开始学会如何在交往里保有和气。再大点，到现在，再想起那日，树影斑驳里條春伯同我讲的话，我好似开始知道，一个“读书人”，或者说一个习学得化的人，是该有怎样的责任了。自毫厘，至天地。
那日海风腥咸，他讲“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点醒了我对一个读得几本书的人责任的认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