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颠簸的小型轮船的甲板上,心中是一片汹涌的海。
最近的日子总是很混沌。年月如同温软的风从他的身上拂过,没有留下伤痕,没有留下悲怆,也不会引发激烈的情感,或是留下值得一提的喜悦与回忆。他如同一个手握万千光阴的纨绔子弟,暴露着自己的败家子本性:娇纵、懒惰、懦弱,缩在自我的临时棚户里得过且过。猛然惊醒时,竟已经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地浪费了三十多年的光阴。
也不是不懂得平淡是福,只是难免觉得疲乏。决定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噩梦连着三场,背后冷汗涔涔,妻子陪女儿在卧房里睡得正香,他忽然开始感到一种安静的孤独。当年白流苏在公馆里是怎样叹息的?“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
青春是不稀罕的。
记不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被搁置的生活”这个说法,他想,他是明白那种落寞的。在伟大之后,渺小是怎样地难忍;在辉煌之后,黯淡又是怎样地难受。王尔德说得对,这世上的悲剧只有两种:想要的得不到,和想要的得到了。他一直明白自己的体内有一座休眠的火山,其觉醒时的燃烧是以血液和激情为燃料的,催逼着他不断向前、向前。
那种向着太阳全神贯注地奔跑的感觉,真的很好。
可惜那座火山已经休眠太久。随着生命力的消解与年岁的增长,只会在沉默中灭亡。
所以他到底是鼓足勇气逃了出来。
世界如此之大,他忽然明白了《海上钢琴师》里1900的苦恼。太多的街道,太多的选择,太多可能性的未来。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有一颗星星在等他。
那是27岁的时候吧,他远赴大洋彼岸的岛国讲演,虽然生活很辛苦,却也可以很享受奋力拼搏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一艘小型轮船,他刚核完队友发来的产品报告,在甲板上透气。大海上的视野如此广阔,使他产生了一种即将拥抱整个世界的豪迈与热情。星子很亮,洒在黑丝绒一般的夜空上,仿佛上帝随手泼洒下的一笔写意,点亮了他的整个眼眸。
就在那时他碰见了她。
他一直深以为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是荒谬的,这世上的人只有两种,要么迷人,要么乏味。他相信自己属于后者,身边也总不乏年轻美丽的姑娘。
可是她很不一样。
那天晚上的情节都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她洁白的衣领,干净的眼眸,和那句“看到那颗星星了吗?你给我的感觉和它很像,一眼就能从人群中认出来。”
是长庚星吧,他想,一直以来当作自己的启明星追随的,夜空中最亮的星。
他乡遇故知,总免不了一点欣喜和荡漾。那天晚上他们在甲板上聊了很多:女孩是个童话作家,最喜欢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他们都爱阳光,因为钦慕那种光明;他们都爱雨水,因为向往那份淋漓。世上最好的艳遇莫过于遇见另一个自己,他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个庸俗又不凡的问题:
“你的梦想是什么?”
她弯起眉眼笑得舒展:“希望每天有48个小时,这样就有更多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了。你呢?”
那一个瞬间里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手边努力去做的工作,平日里码的文章,一些想入非非的白日梦。只是那些好像都不足以支撑起漫长的人生,其中勾连出的种种琐屑更是让人恐惧。半晌,他嗫嚅着说:“我还没想好。”
“没关系。”女孩十万分认真地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想做的一定都会做到。”
他被这句话震到了。
后来他们没再说话,言语是理智的产物,往往不能阐释心底那些最具有个性的情感。一起仰望星空的时候,就有一些话在无言中讲述完了。
再后来,无非是分道扬镳,他事业有成,娶妻生子,过上普通人汲汲营营的生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再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么明亮的星星。
世上只有两种悲剧,想要的得不到,和想要的得到了。
他在重复的生活里好不容易韬养出一点平凡的智慧,勉强从逼仄的城市一隅里仰起头的时候,只有灰蒙蒙的天空报以沉默。也许这就是所谓“失落的天真”吧,他自嘲,不过是成熟了,认清现实了罢了。平淡是福,他安慰自己。
只是还是忍不住想象她的生活,忍不住回忆年少时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忍不住想念那颗星星,那个对每天都满怀热情的自己。
“我要逃!”他想。
趁他依旧鲜活,依旧可以热泪盈眶。
于是现在,他站在甲板上,闻着曾经熟悉的海风淡淡的咸味,抬起头,仰望星空。
依旧很美。
只是再找不到那颗最亮的星的身影。
可是没关系,他笑弯了眉眼,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有人会陪他一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