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泔水混合着小餐馆菜箱里的冰碴从侧门流出,蜿蜒成丑陋的小蛇;巷口包租楼上的妇女叉着腰叫骂不止;后院里传来一对夫妻似乎永无休止的争吵打骂声,以及一条大黄狗尖利的狂吠。巷子里唯一的路灯在夜色里摇曳成一片惨白。
我深吸一口气,跨过坑坑洼洼地面上交横的污水,绕过摇摇欲坠的井盖,冲过破烂饭馆散出的阵阵油烟,走到楼下。狗吠声像剪刀一样钳断了我的理智。
我站在楼门口,手里提着十分钟前刚在地摊上打包的米线,抬起头,呵出口的水汽在冬夜寒风里一寸寸凝结成冰,盘旋缭绕着升腾上漆黑的夜空。猝不及防,眼泪突然从指缝间毫无征兆地涌出。
我想逃,去随便什么地方,忘记眼前的景象。
转角是那对夫妻愈加难听的叫骂;后街是学校的操场,垃圾小山般堆满了街口;往后走,街上的中年女裁缝在灯下做着零活,供她孩子在城里念书。
冬夜的风严寒透骨。
无处可逃,无处能往,无处容身。
我极度厌恶眼前这个世界,于是努力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养育我的故乡和父母,想要从此摆脱这一切。而今我也成了异乡客,透过寝室的窗在夜里抬头望月,偶尔记起从前的故乡。这时候我才蓦然惊觉:巷子里不止有污水和油烟,还有五月里缠绕在围墙上欣然怒放的凌霄;不止有嘈杂喧闹的叫骂声,还有晚归时邻居关切的问候;不止有夜里惨白空洞的灯火,还有午后不期而遇的静谧和安闲。
我厌恶自己在升斗锱铢间沦为斤斤计较的市井俗人,却忘记了寻常人家之间善意更浓;我厌恶自己在世俗的泥沼中艰难跋涉,却忘记了这样的经历才令我学会成长;我厌恶自己在怨怼与愁苦中不见天日,却忘记了抬头看看这世间的美丽。
穷,原不是什么值得怨恨的事。穷是一种在黑暗中隐隐坚持暗自蓄力的姿态,是一种在泥潭中收敛翅膀艰难前行的力量。在不经意的错失和迷乱之间,在无数次的挣扎和愁苦之后,生命也许更能欣欣向荣地前往希望的方向。波折、痛苦、怨恨,迈过之后,都会一一变成心上一道浅痕,在流年消逝后微微闪光。
“生命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这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因而也就不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故事。千千万万的生命汇聚在一起,成家、成对、成帮、成国,千千万万的故事也就由此相互交融汇合,成为家训、礼法、宗规、民族之声。融合、碰撞、交织、改变,没有一个人的声音会湮没无闻,也没有一种声音会无人共享。如此,林间清风、江上明月、山中野草、天穹游云、三月春花、夏夜蛙鸣、似血霜花、枝头新雪,无不可为每一个故事所讲所听,也无不可为每一个人所见所感。心心交通,事事相连,万事万物无不可为我所有,风情万种无不可为我所感。每一个故事都在或不同、或相同的风景和时空中讲出别样的美丽。何物不可得?既如此又何穷之有?
时常寻觅,时常徘徊,时常叹息。木心说:“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何其耐人寻味的解答。我也欲效仿他给贫穷下一个定义,却终究无言。我只好说:穷有二分,身穷,心穷;穷有二次,悟前,悟后。年少时我惧怕身穷,后来才明白心穷的人一辈子也难得富贵。年少时我拼命挣扎想要飞进富丽堂皇的生活,后来才明白穷也因着仰望的姿态而变得弥足珍贵。我们来时只一个人,孤零零空落落,什么也带不来,只有哭声和笑声做了简略的迎接礼物。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情形也大致相似,仍然是什么也带不走,只一个人离开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命运的尽头最好还是留白给清淡和简静,否则一生大红大紫,大鱼大肉,徒留一片嘈杂恼人,更如戏中的贺岁片,乐中的婚庆曲,徒有繁华,索然无味,只是数不清的喧嚣和无聊。何妨去寻一寻“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清寒和欢欣。但觉清池过雨凉,见云雀上重霄,穷,又富可敌国。
被警察逼问卖“假药”的幕后人,她流着泪说道:“四万块一瓶,我病了三年,吃了三年,为了买药,房子没了,家人也拖垮了,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那巷子里细细的污水浊流似淌过驳杂的岁月和幼时的年华,渐流成明澈清亮的涓涓细流,抚平了多年光阴里难展的眉头。穷是一堵回音壁,在岁月的尽头,我愿听它最悠长的回声。
“穷。”这个曾经令我畏惧的仇敌,而今我终于可以直面甚至迎接它的存在。
我又记起幼时最艰难的时候,那时一家人围坐在父亲宿舍里的一把高脚凳边,炒一个菜便足够一餐。那时候我们最穷,却把生命拉出了最丰盈的弧度。
过微雨,看云霄,生平不悔,一蓑烟雨,但凭霜雪催。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