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说我这一代人是无土栽培植物,没有老宅老镇老水老土的滋养,长得快却没有精神。于是她不厌其烦地拽着我在一个个老镇上行走,说要踩点儿地气,才能有点灵魂,人只有有了精神和灵魂,才能一吐芳华。
初到木渎,似乎比以往走过的那些“新造的老镇”要朴质一些,至少店铺主人大多是当地人,间杂在店铺间的民居也住着当地老人。
想去乾隆行宫领略一下当年风采,无奈到得早了,还没有开门,饥肠辘辘,沿着行宫前的一条石子小路走,东张西望想找一家早点铺。
整条街几乎都是古装摄影的店铺,这是老镇招揽游客的招数,穿上古装临水照影,咔嚓一下定格,发到朋友圈,这是很多游客的老镇之行必有的一种行为。木渎也不例外,我也见怪不怪,我曾见过古色古香的紫砂壶旁放了一双铁筷子,真是不伦不类。而这些,也成了我反驳母亲的有力证据:你以为到那些老镇就能找到你所谓的精神和灵魂吗?
河边站着一个人。
一袭布衣,双手覆后,静静地看着河水。有些寒冷的清晨,早行的人们都有点缩手缩脚,许是有点冷,他本不高大的身影,有点佝偻。
中年人身后的店铺,是百年老宅的格调,门上油漆斑驳,顶上有块牌匾:“百年老店乌米饭”。
我不以为然,所谓的百年老店太多了,现在的商家,动辄千年百年,挂个虚名招揽顾客而已。只是腹中饥饿,不想再多走,便进店去,管他什么米饭,果腹而已。
中年人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转身进店,招呼我和母亲坐下,说要稍等片刻,乌米饭还在锅上蒸煮,等完全熟了才有滋有味。原来他就是店主人。
店里没有其他人,母亲和他攀谈起来。
“四点上山采南烛叶,五点捣烂淘米,六点起锅蒸煮”,一清早他的劳作时光被他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三十多年了,从我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店,每天早晨就是这样的,习惯了。”
我惊讶于这样近乎原始的经营方式,好奇在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世界里,还有这样清明的人与宁静的心。他的青春年华,和无数的世事变迁物是人非相比,简单到让人诧异。
“我,只想守住这家店。这个手艺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我想守住他。”说话的一瞬,他的眼神闪过疲惫与坚定。
本被无数“古镇摄影”打杀得无影无踪的古镇情怀,在这一个清冷的秋晨,温暖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十多年没有涨价,也没有分店,因为怕砸了牌子;工艺复杂劳累。墙上挂了非物质遗产证书,也许无形中也是一种负担,孩子被热闹的世界吸引,耐不住这样的寂寞相守,能否传承,成了未知数。
中年人的芳华早已逝去,额上颈上皱纹累累。
乌米饭熟了,每一粒米都呈现出晶莹饱满的紫色,它们汲取了南烛叶的清香和中年人的辛苦,天然,不做作,冒着热气,被盛放在我的面前。店里氤氲着紫色的芳香。
小口品尝着乌米饭,在这小小的一个屋子里。屋外河水静静流淌,百年老镇的沧桑与落寞、繁华与热闹,似乎都与这一方小天地有关又无关,风中传来旅游团导游的的喇叭声:“我们现在要进入的是一家百年老店,特色是乌米饭,整个古镇只有这一家卖乌米饭,五元钱一碗,大家可以品尝一下。”
人声喧嚣而来,中年人站起来,整理了身上的布衣,仿佛一个即将上场的名角,抖擞了全部的精神,这一刻,似乎他的青春年华又回来了。
人群潮水一样呼啸而去,丢下一桌子吃剩的乌米饭。中年人佝偻着身子收拾,店里寂然无声,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慢慢地吃光了碗里的乌米饭。
我们把空碗还给店主人时,他笑了,许是懂我们的心思,他把笑容绽开得极其明媚:“没事的,我能守住这家店。”
“守”是最艰难的吧,一寸地,一寸坚持。这一刻,母亲要我寻找的精神与灵魂,清晰站在面前。走出小店,回望中年男人,透过暗屋里的热气水气,回想他那句坚定并付诸实际行动的话语,他佝偻的背影逐渐变得高大起来。
“世上有朵的美丽的花啊,那是青春吐芳华……”隔壁摄影店里传来淡淡的歌声,穿越在老镇清冷的空气里。
我的心,炽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