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一杯新沏的香茗,倚一帘朦胧烟雨,任一册半合的红楼在身侧缱绻地舒展,用一整个午后的静谧换取窗前梧桐叶上一缕薄云幻化而成的、摇摇欲坠的清冷。于是时间的概念在手心变成模糊的晨雾,只随指尖的轻拂恋恋不舍地流转,不似寻常日子里似箭般飞逝而去。
这似乎是许多人的梦想,于是古往今来,不可胜数的文人墨客在坎坷仕途的压迫下义无反顾地跳出沉浮宦海,远离汶汶俗世,而向竹枝掩映的禅房花木,或苔痕上阶的陋室间寻求独处的宽慰,情愿折桃换酒自命为仙,甘心采菊东篱带月荷锄。然而,这表面的隐逸之下隐匿了多少未愈的伤口又有几人知晓?并非所有隐者都是忘情于山水的陶渊明,他们寻求的独处更多的是借着风雅之名堂而皇之的逃避。正如一遇艰险便投身僧庐的苏曼殊,“恨不相逢未剃时”的托辞固然冠冕堂皇,也终不过是畏惧责任的借口,是为维护懦弱的自身而仓促搭建的纸围墙,他人不忍捅破便也罢了,自己又怎堪用这既负如来又负卿,既违背道义又摧毁本心的诳语自欺欺人?身的独处是对过去的抛弃与对未来的彷徨交织成的脆弱的茧,虽足以将伤痛埋藏却易使孱弱的心灵在绝望中日渐空洞,渐趋衰亡。如此这般,纵使寻得自己的青山古城,纵使尽享赌书泼茶的悠闲情致,内心的空虚又如何得以填满?
若将身的独处比作深谷绝尘的幽兰,心得独处便是屋檐下洁净的茉莉,对外在的环境少了几分苛求,对内在的宁静多了几分期许。即使身处于嘈杂人世、滚滚红尘间,仍可摒除外物的侵染,保全己身的纯净。心的独处,与孤独无关,与傲物更无联系,只是长久斡旋于接踵而至的苦痛以后,暂且回归本心、自我省视的方式。川端康成说,“凌晨四点,看海棠花未眠”,这便深得心之独处的精髓。在凌晨四点的残星之下,老人眼中所见又岂止是未眠的海棠?或许他将海棠化为心得寓所,将几日来的闲杂琐事凝成几缕愁思、一片温情,默默融如海棠棉柔的的芬芳之中;又或者他将海棠看作知己,心中并无他想,只静静与之促膝,共享黎明之时喧嚣尘俗间罕有的静谧。心之独处讲求心静,讲求以思想之泉注满心湖,忘却外界的骤雨狂风,保持心湖的波澜不起,让一池心莲自在生长。于是眼眸亦随之澄澈起来,柔软的心多了几分敏锐。捧一杯香茗,便可从缕缕清香中洞悉尘世;拈一朵蔷薇,便足以从蓓蕾间窥得生命的奥义。心得独处,是即使置身于人群之中亦能置心于隐逸之境的超脱,是如杨绛那般纵然深陷困苦仍能注目于细碎的人性之美的淡然,如她那般用生命仅赐的一花一叶演绎自己的春秋。
心的独处是在心间开辟一片净土,而精神的独处是在这片净土之上培育一树繁花,是在出淤泥而不染的境界之上,更将一腔赤诚热血洒向人间的忠纯之气。当于连被囚于囹圄而毅然放弃申诉的机会,当他义无反顾地迈向断头台,不顾草木含悲风云变色依旧不易其心,其浩然正气瞬间击穿了书中色厉内荏的刽子手和书外无奈旁观的读者。从他以鲜血之赤红屏退社会之黑暗的那刻起,维利埃尔那承载圣洁思想的山洞便宛然成为神龛,精神的独处将他生命的转瞬即逝化为人格的亘古长存。拥有精神独处之境的人,早已不会在意外物的浮华绚烂与世事的变乱纷乘,亦不需可以追求心境的洁净无瑕,只因浩然正气已然填满内心,再容不下其它。因而屈原被放逐于江畔仍不愿哺糟啜醨,宁葬身鱼腹亦不愿令皓皓之身蒙受汶汶外物的玷污。而嵇康即便举目示意便可获释,却仍毅然选择用脆弱的生命演绎一曲涤荡人心的《广陵散》,不惜抛洒一腔热血以警醒麻木于尘世间的劳苦民众。虽殒身,然其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何以不流传千古于世?精神的独处化平凡草芥为照两世间的启明星。
我愿如握紧脚下一片净土的小草那般精心守护独处的心,更愿如怒放的夏花般奉献全部的色彩,只为用独处精神的绚烂为人间带来一分一秒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