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家乡变化极大,不过想起家乡的路口,想起离别时的情形,总是有那些人,那些情景,似乎永不褪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五六岁时,家乡离别给我最深印象的,是那路口一字排开的阵势和滚滚烟尘中那个不住挥手的身影。那时大家都没有汽车,回广州,需要舅舅用摩托车把我们送到村口,再乘公交去县城,再辗转几番。每每离开,方圆几里内的亲戚们都会来,成排地站在路口,注视着我和母亲,挤上摩托车,抱紧了行李箱,然后舅舅大喝一声:“出发了!”摩托车就像脱缰的马,“轰轰”地闯进尘土飞扬的泥沙路。我只记得上抛下颠中,回头看,姨妈拉着表哥表姐,挥着手,外婆则站在最前,身子朝前探着喊:“一路顺风!到了记得打电话!千万别忘了!”我只记得阳光下他们都眯着眼,脸黝黑而通红,久久不愿离去,最终消失在烟尘中。
车站在村口,被茫茫绿地包围,只有一根歪斜的木杆顶着个破烂发黄的牌子,在等车的漫长时光中,舅舅就陪着我们俩,广阔天地间,唯有田野、两条泥路、三个泥人、一辆摩托车和一个车站牌,再就是跑得飞快的云和高邈的天。
公交车来了,也仿佛从泥潭中捞上来一般,舅舅提着箱子走在最前上了车,替我们找着了位子,放好行李,才匆匆下车。公交车又上下颠簸地开动了,透过抹满尘土的玻璃窗,我看到那个粗壮魁梧的身影,倚着摩托车,不住地挥着手,抹把汗,又挥手。
几年前,家乡的离别给我的印象,变成了大包小包的蔬菜和往来“侦查”的情报员。那时大家都有了车,节假日将尽时,便会出现返城高峰,村口那条翻修过的大马路总是给堵得死死的,远看,俨然田野上横空的红色长龙。
晚上八点,刚在外婆家吃完了晚饭,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舅舅抛下一句“我去帮你们看一下是否塞车”,就出了门。屋内也闹腾起来,舅妈把一筐筐新割下的菜、萝卜和晒好的豆子、芝麻都塞进大袋小袋中,往我怀里堆。姨父买了一大罐陈皮,直接放到了父亲的车尾箱。母亲喊:“够了,够了,吃不完的!”屋子里的人都嚷起来了:“你们那里肯定没有这么甜的菜,这可是自己种的!一下就吃完了!反正有车,多方便!”
舅舅驾着他的“烈马”回来了,朝父亲喊:“快走吧,马上又要塞车了!”于是一屋子的人涌了出去,围在车房边上,车开了出来,大家急急地要往后闪,可是外婆却不舍,她把头贴到窗上,定定地注视着车内的人。摇下车窗,她又把手伸进车内,挨个儿握会儿手,嘴里念叨着:“路上小心,别开太快。”好一会儿,车子才能突出重围,夜色中,田野、苍穹依旧那样寂寥、沉静,只是路的尽头,那攒动的光点和隐隐的喇叭声,让你觉得这乡间不一样了。
如今,家乡离别又是另一番情景。原来村口的水泥路如今变成了双向多车道的柏油马路,道路两边的田野上“长”出了商场、餐厅和学校,环城公路也修到了家门口,江湛高铁在不远处的田野上呼啸而过。回老家一趟也不再是件罕事,蔬菜瓜果可以快递送到家门口。但当你坐上车,摇下车窗,依旧能听到那句“一路小心!一路顺风!”;依旧能看到站得挤挤的,挥着手,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依旧能感受到那固执而灼人的目光所传递的温暖与牵挂,这份温情不会因时过境迁而褪色,因为中国人对于“家”的概念有着固执的坚持。
人、屋宇、菜畦、一角天飞快地往后闪去,一如我们在各自的路上奔忙,一如家乡在一条光明的路上飞速前进。但是前进的人不会迷失方向,不会彷徨无依,因为他们知道转过路口,总有“家”能停靠,因为他们知道前进的路上有亲人的期许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