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第一次降下雨的时候，一些雨珠子掉在单调的大平原上。平原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灰色，一眼看不到边儿的。在此之前，除了灰色和辽阔，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值得描述的地方。雨一来，伴随而来的就是乌泱泱、翻卷的黑云，终于，给了这一片死寂的地方单调以外的涌动了。
雨开始下，水珠从云里面挤出一颗颗地滚落下来，让平原沾染了它的光亮。后来，雨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变成了银丝，细细密密的。
使他在这片雨下汇聚，慢慢地流动，蜿蜒过粗粝不平的土地，由水滩汇成水流。每一滴雨水都是铸造他的功臣，他从浅薄的一层积累起，雨增加了他的深度，扩充了他的面积。初生的他因此感恩这场雨水的恩赐。
这场雨下了很久很久，仿佛就是为了创造他——一涓长流。像一条无色的丝带漂浮在地上，会折射出稀碎闪烁的光，为这空寂的平原躯壳，点上了一个璀璨的灵魂。
他是平原上唯一的风景，他不由自主地为此骄傲。只是时间长了，他又仿佛感到空荡，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是孤独。
有次他惊诧地看见闪电，光亮的一道劈开雨幕，泛出紫白色而刺眼的光，锋芒毕露。他惊惧过后，就是无与伦比的喜悦。他呼啸，翻滚，掀起浪潮，他拍打不久前方成型的河岸，脆弱的河岸被他拍碎一个角，他要引起闪电的注意，这个威风凛凛的家伙。他也为新同伴的到来祝贺，激动得他忍不住用舞蹈来表达自己。
只是几瞬，那家伙在打了几个响后消失不见，他愣愣地看着重新暗淡的天际，狂喜被落寞像幕布一样遮盖起来。他焦躁地转了一个圈，可他没有办法把闪电找回来，何况他们相隔这么的遥远。
他又沉寂下去。
发现被他打掉的河岸角上，多了一抹青绿色，他冲过去，细细抚过那个幼嫩的新生儿，而这个新生儿不会乱动，不会一闪而过又不见，他突然发现，这是可以陪伴他的！青绿色的植物受水流微微晃动，在他看来是如此美好又憨态可掬。他又高兴起来。
新生儿在水流下颤巍巍地长大了，很健康。它抽出绿芽，腾出茎干，展开鲜叶，由微小的一抹，成长为挺拔的一株。而他，他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再次获得意外之喜，河岸边，至更远的地方，密密地诞生出更多新的生命。每个生命的发现，他都为它舞蹈，他的舞蹈在锻炼下已经很成熟了。为它洒上灿烂的水珠。
不知何时，岸边出现了会动的生命。他们会奔跑，会跳跃，比他还灵活，他们还能去他到不了的地方，是那些生命亲口告诉他的。对，他们还会言语，从他们名为嘴的东西里发出声音，他们的声音有高低粗细，比他的水声、曾经听过的雷声还要好听。他们常会到他这边来玩耍，此时平原上已经布满了花草，他们踏着草，跑向河边，掬起水洒开，或是攀上河岸角上早已岿然的大树，笑声荡开。
他想这就是他追求的生活，被热闹围绕，再不会是曾经只有他一个的寂寞日子了。他已是一条长河，壮阔地在大地上摆开，是雨水成就了他，而如今的雨水不能给他多大的改变，他已经足够深邃宏大了。至少当河岸的那棵树倒下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长河有什么了不起，比不了人类的自由灵敏。那棵他见证了初生到现在的树木，轰隆一声，被砍倒了。他的流水冲刷过它的枝叶，将水映成墨绿色的波纹，枝叶一摇一摆，像挺立时风吹过的姿态，现在，变成在水里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人类拖走它，愤怒地卷起浪花拍向他们，他们像水珠一样一一散开，又汇拢起来。直至不见了。他只能凝望着残留的树墩，默默不语。
这样的事渐渐发生得频繁了，他一次次见到伤害与被伤害，有时是人类对其他生命，有时是那些猛兽对人类。不息地轮回。他起初的激愤沦为无奈，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无数次的观望里，他认识到这是个规律罢了，这些生命，除了诞生，还要生存。时间冲过他，洗掉了他的无奈，可能他的淡然和接受，也是规律。
他周遭又陷落过峡谷，也腾起过山丘，竟经历了许多。人们看到山岳上沟壑的痕迹，可是发现不了他的痕迹，他内心的痕迹。他曾为新生欣喜过、为自由追求过、为残害悲哀过，而现在只剩下无言的平静。
可谁都不知道他是一条有感情的河。
这是他的无法倾诉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