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忆不起那是谁家的柳树了,我站在塘的另一头,凝着那一片朦胧的绿,它歪着脖子,直把枝条挂到水里,就像所有画里那样,那样随意,又那样标致。
我努力思索过去,或许,在我更小的时候这里不止一棵柳树,它们曾经在初春一起发芽,暮春一起裁出精致的细叶。到了夏天,便是绿阴遍野。那绿啊,一定很模糊,看不太清楚它绿的范围。蹭的绿很深,然后渐变渐变到了边缘就会很浅。像一个个大绒球,一定很美很美……可是我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地美了。可能那时候我还没有记忆吧。
现在只有它了,孤零零地倚在那里,左边是杨树,右边也是杨树,与高大的杨树相比,它卑微得就像摩天大厦旁边低矮的平房,它……不,应该叫她,她是那样地柔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而旁边的白杨俨然就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我不知道她闲来是否会用她柔嫩的指尖轻触壮汉的躯干,也不知道细雨微风时她会不会临空歌唱。她也许也会在万籁俱寂的时候低泣,可怜的柳树,她想她的伙伴了,我在清晨履过土地,抚摸她带着水珠的叶,明白了她的寂寥。
我想像村人当年在村子周围挖开一道圆润的池塘,它曲曲折折,绕过屋前的庄稼地,通向不知名的地方,后来塘中有了爱跳水的鱼,塘旁有了成片的柳树。
夏天,养水牛的人家便会把牛赶入塘中洗澡,热急了的牛儿们早就迫不及待,甩着尾巴拱进了池塘,岸上的柳姑娘们吓得手足无措,无奈根生在此无法拔腿就逃,情急之下只好端起柔荑捂住红得通透的脸,从指缝里偷瞧那在水中游曳的壮实地身影。
我仿佛能听到放学的孩子们的笛声,他们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赶牛的活计,就像一个个小牛郎,吹着断断续续的曲子在绿阴丛中漫步。
这便是我的梦,我曾用稚嫩的笔触在白纸上勾勒垂杨柳,放牛郎,那是我的家,我一生的家。
葱茏的柳树,跳跃的美鱼,天真的牛郎,而现在只剩她,只剩她。
远方传来笨重的机器的轰隆声,刺耳而具有穿透力,白杨仍旧昂起它那甚高的头颅,眺望更远的远方,仿佛知晓它的价值可换来金钱和人们的保护。而能把一切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只有她,只有她。
那块地,泥土被推得向前面和两旁翻卷,溅起不少的土屑,它用尽最后的力气敲打着铁机器那厚重的盔甲,做着最后的挣扎,然后,便如一个被用世界上最残忍方式杀害的人,无力的扑倒,面目全非。
那样的一块地,一旦失去了庄稼,失去了面目,它的本性就消泯了,那被数代人养熟的土地,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新的居民区,只有僵硬的质地,即使若干年后此处复归还原,也不知需要多少年可以治愈伤痕,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复原了,只有她知道,她知道。
我可以预见她的悲伤,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如果有一天,这里所有即将被拆,河塘也将被填平,我想,我会抱着那棵树痛哭流涕。然后,再毅然绝然的离开,绝不回头看一眼。
我不会带上她,因为我便是她,她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