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放学,便回了石门奶奶家,下午五点多钟的光景,夕晖像烟一样淡淡地笼着这个小村,日头沉没,远山红了。炊烟只升起孤零零三两道,车轮轧过石子滩时那几只黄狗没有吠叫着一路尾随。小村让光涂上几笔亮色,安静地站在这儿,听不见母亲呼唤着孩子归家的声声口弦,听不见鸡鸭被从河里赶上岸时,扑棱翅膀的响动,它融化在霞光和一片宁静的平和里,只是显得有些寂寞。
刚进家门,外地工作的叔叔就打来了电话,简单几句问候,最后说:“妈,中秋我不回来了,福州这边很忙。”奶奶急急追问,只得到两句潦草的回应,就被撂下电话。沉默。家里的空气冷了,呼吸也变得滞重起来,奶奶低头掰着玉米,突然抬头对我说:“你二奶奶他们搬去常山了。”
叔叔今年春节时正月初三才回家,没赶上年夜饭。我突然发现小村好像一下子安静了太多,从前每次回来,奶奶烧一大桌菜,招呼来左右邻人,月光如水一样流淌在圆桌上,我们谈笑风生,到星星都被蒙上灰雾,月亮熄了,笑语还没熄。从前养狗的人家不少,清早曙光融化在土墙黄瓦上,鸡啼一声,犬吠四起,人间的热闹从此开始。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前后左右熟悉的老屋空了。他们像急流中的鱼群一样,或涌向市区,或涌向更远的远方,村子慢慢静了,人情味和烟火气从门口锈迹斑斑的大锁里流走去。
我怕小村有一天被遗忘,失去所有响动,失去所有热闹。也许不是我一个人害怕,是所有有故乡情结的人的恐慌,因为广袤的村野大地之上,已经不知有了多少这样的小村,他们荒芜,落寞,也许只剩上了岁数的老人仍然念念不忘,还在坚守。端午不见艾蒿,中秋不见月饼,春节听不见震天的鞭炮。仅仅有墙角昨夜已经冷去的蜡烛残灰告诉每个过客,这儿还有人没走。可它们,曾经也是许多游子长梦中的虚影,是回忆里最五光十色的片段,是永远拴在离人脚脖子上一根线,哪怕走得再远,山一程水一程路远迢迢,也要被指引着归去的地方。
世界快马加鞭地前进着,我们不停追赶。或为了学习成才,或为了赚钱养家,或仅仅是少年对大千世界的渴望,总有一万个理由抛下故乡。于是荒村像野草一样遍布各个角落,并且不断蔓延开来。几百年前就有“聒碎乡心梦不成”,就有“日暮乡关何处是”,可今天呢?
我甚至不敢去想象这些村子的未来,风雨剥蚀了墙皮,院门坍圮,桌椅蒙灰,葡萄藤的根在上个雨季就烂在了土里,荒草将台阶淹没,门槛上长满浓绿的青苔。总有一天它会彻底消失在这片土地,那时它的子女早已在某个城市深深扎根。可是,可是借刘亮程一句话来讲:“留下划痕,留下朽在墙中的木头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就忘记归家的路,不要让故乡反倒成为到不了的远方。一个没有乡情的人,他的精神不健全,一个弃故乡而去的人,他的灵魂永无宁日,因为这是,人性中必须要有的一份柔软和安宁。可是又有谁能阻止全世界一起向前的脚步,能劝已经迷醉在繁华梦中的游子踏上归程呢?
这样说来,每想到漠漠水田飞白鹭,飘起几道炊烟在无风天里笔直向上,西瓜坠进深井在远山倒映出青绿的回响,总是无言,总欲落泪。只希望人心慢一点,别走太远,走了也多回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