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泥厂退休以后,爷爷似乎老得比墙上的钟还要快些。
原本厚实挺拔的背变得单薄,一日日地弓起来;白发也似乎得到了召唤,一根根地冒出,染白了一片,颓唐地搭在一边。不知是他抛弃了岁月还是岁月抛弃了他,总之他远不如以前有光彩。别人遇见他时总露出惊讶的神色:“老徐,你最近怎么了?怎么老得这样快?”“唉,年龄到了嘛……”爷爷往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沉默地转过身去,走进宛若被大刷子粉刷过的金粉金粉的天幕中,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裹在悲伤之中的,吐出的烟圈也带着无法忽视的怅然。
“老徐,帮个忙呗。人手不够了,货太多了。”旧时的同事大汗淋漓地冲进家中。“爷爷身体不大舒服……”我刚想开口拒绝,却听见房门里传来一声利落的“行!”只见爷爷麻利地掀起被子,伸出被长久的风吹日晒炼得黑白分明的手臂,在衣柜中胡乱地翻找着。他从一堆洗的泛白的衣服中抽出一件发黄的背心,提起领子,“咻——”地套上,又翻箱倒柜地找鞋子,“老婆,我那双做工的布鞋呢?”“不就在那里吗?你是不是太闲了呀?这么热的天,还去背水泥,你不退休了吗?操的谁家的心呐……”奶奶一边掀起围裙,将手上的水拭干,一边不停地叨叨着。爷爷套上许久不穿的解放鞋,顺便挽起裤腿,乐呵呵地点了支烟,走了几步,又转身向我招手:“走吧,再跟爷爷上次班。”我就像小尾巴一样,跟在爷爷后面,看着爷爷的背影,似乎像当初一样挺拔,一根根白发在流动的暖风中,精神抖擞地立着,爷爷揪起一顶八路帽,按在头上,走进厂内。
“老徐!多谢多谢,今天实在太忙了,劳烦你来帮帮忙。”车间主任笑着给许久未见的老员工递上一支烟。爷爷把烟别在耳后,走到成山的水泥前,他甩了甩手,弯下腰,从底下揪出一袋水泥,拎着水泥的两个角,向空中一甩,一袋水泥就稳稳地落在肩上。“来,再来两个。”爷爷拍了拍同事。“哟,还那么硬朗啊!”同事也拽起水泥的两个角,爷爷微屈着腿,将头歪向一边,他伸出修长的手臂,一揽就将水泥紧紧揽住,就像给它绑上安全带一般。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每一步都走得庄重而有力。汗,立刻将后背浸湿了,但不论汗怎么淌,都打不湿爷爷眼中的那份神圣与坚定。我看着爷爷不断地折返,脚步却越发轻快,好像什么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面对枯燥的工作,他总是抱着从一而终的热情。哪怕转身有迟疑;哪怕偷偷喘着气;哪怕在片刻闲暇时一次又一次的捏肩,揉腰;但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却与记忆中的未差丝毫。
晚上,爷爷多喝了一瓶酒,早早就睡了觉,连打呼声都比以往透亮。自那以后,他总是想方设法的再去搭把手,再去找点事干,每次回来,都带着紧锁的疲乏和洋溢的喜悦。
那天的事儿,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模糊,但爷爷雀跃的神情一直烙印在我的心上。
作为一位普通人,爷爷早就老了,但作为一个劳动者,他永远也不会老。劳动是他一生的主旋律,当主旋律仍然铿锵,那么,年龄也只是一串多余的数字,因为那颗心,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