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英文是“fall”,意为“坠落”,极富诗意地刻画了落叶的姿态,咏叹出秋的旖旎。又一年金秋,我望着蹁跹飞舞的红叶轻柔地坠于泥土,思绪也落进了那年的秋……
这是外公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天。花园里,他总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愣愣张望着那棵从家乡带来的梨树。站起身,仍是不苟言笑地夹一支烟,不时如丢了魂般放到嘴边嘬两口,再缓缓呼出几分烟雾缭绕的灰白记忆。他眼神聚焦又忽而失焦,眉目中怀着对回乡的无限憧憬。“外公,北京多好啊,为什么回去?”“人要有根,落在土里的根。”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也顺着他望向那棵梨树。
正值梨收获的季节,此时黄灿灿的梨在秋日的金光下仿佛财神散落的碎金,压弯了枝头,舒展着丰腴饱满的姿态,洋溢着丰收期许的香甜。树叶虽染上一抹黄褐,却也自在坦荡,歌舞着安落于泥土。而那泥土,正是外公从家乡扛来的。生长在外地土中,梨就瘦小干瘪,长不成个。
傍晚,外面忽然起了风,吹得屋板哗哗作响。外公紧锁眉头,焦急地踱着步,不一会便抄起大衣冲出门去。我连忙跟去,只见外公奋力踮起脚尖拉拽着一块防雨布,然后又艰难地半蹲下来,苍老脆弱的身体用残存的力量将绳一圈圈缠死在木桩上。不一会儿,利剑般的闪电划破长空,我奔入雨中抢过外公手中的锤子,全然不顾背上刀割般胡乱拍打的冰雨,在眼前模糊的灰色中摸索着,高举手臂又重重砸下,将寸寸木桩夯进土壤,让大棚保护梨树。最后,外公和我回屋时都湿透了。他花白的头发一绺绺紧贴额前,憔悴无力地咳嗽了几声,瘦小的身体起伏得厉害,背也更加佝偻,让我看了一阵揪心。他的老花镜已经被滴满了水珠,歪歪扭扭地强挂在领子前。我拿来吹风机想给外公暖和暖和,他却抬起疲惫的眼睛,摆摆手说:“不要紧,保住梨树就好。”
深夜,我怀揣着一颗深受触动的心辗转难眠。那场大雨中,泥土被硕大的雨滴激起又落下,翻滚着,弥漫出一股质朴的乡土气,一股熨帖而微苦的秋的味道。它有力地撞击我鼻腔,萦绕我心扉,带我回到那泛黄的儿时家乡记忆。记得那时外公很健谈,总是眼里闪烁着说起中学时代,他常摘梨带到学校和同学分享。梨不打农药,直接搓几下金黄的梨皮,一口下去汁水溢满唇齿间,亦化作暖流滋润心田。细细咀嚼一番,酥脆的梨肉交织着无尽的香甜,满足所有人吭哧啃梨的快感。外公的往事说不重样,他对这土地和梨爱得深沉。“人要有落在土里的根。”此刻,我才理解了外公的心绪。多年在北京,他的淡淡乡愁定早已汇成涛涛江河,催促着他落回根所在的土壤。
次日,外公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喊着我的乳名把我叫到一边,严肃端庄地站在那里,目光却柔和地落在我身上。他用双手递给我装袋的几只梨,嘴唇略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拍了拍我的肩,离开了。但其实,我已从他熠熠闪光的眼神里读出许多。我目送外公远去,又拿出梨低头打量。它静静地躺在我手里,带给我沉甸甸的过往与期许。梨皮上,我在点点棕斑中看到了一幕幕的昨天。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咬下去,清爽的汁水沁人心脾,激荡于全身,还是家乡的味道。熟悉的味道不曾变,是因根插在了故土中。
思绪回到今年的秋,我将带着那一份对乡愁的领悟,安安稳稳地“坠落”到我的泥土里,慢慢生根,在点滴滋润中,怀着一份回忆与希冀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