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双胞胎弟弟是泡在大伯的蜜罐里长大的。
我们虽是侄子,但大伯却一点儿也不吝啬他的偏爱。他总是变着法儿的疼爱我们,不是带着我们在田地里疯跑,看着金色的麦浪高低起伏;就是领着我们到哪个不知名的山沟沟里,找那些鲜肥的野果,让我吃得肚皮儿滚圆;要么就是载着我们到山顶去,看着晚霞染遍天空,看着斜晖将世界浸成一片金黄。无论是在田坎上,还是在山涧,或是在林子里,大伯总是能让我们的笑声像旗子一样,在风中飘来荡去。
大伯的笑和他永远挺直的背,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即使那时家里时常吃不上饱饭,一家人为了生计发愁,大伯还是爱笑,而且他的背也从来没被生活的苦难压弯过。
大伯爱树,爱种树。
白杨树更是他的最爱。我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那样的树:不结好吃的果子,不开漂亮的花儿,更没有其它树那样屈曲盘旋的虬枝。但是,大伯就是爱。我记得儿时曾问过他,他说了好大一通我不太懂的话,但是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么几句:“白杨树又高又大,它从来不弯,这才是男子汉应该有的精神气儿,不被啥压倒,才能撑起一个家。”大伯说完,摸了摸我的头,虽然大伯的手已被磨起了茧子,像龟裂的土地一样,但是温暖还是从他的手心里传了出来。
我们两岁的时候,大伯为了庆祝我和弟弟的生日,又种下了一棵白杨。那棵白杨是我见过最最软弱的树苗,仿佛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毫无预兆地折断。所有人都认为那棵树顶不住酷热,扛不住烈风。但是,生命往往就是那么奇妙。那棵树就是憋着一股劲儿,在那儿暗暗生长着,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看着小树慢慢有了一些模样,大伯高兴地搂着我,满眼都是溺爱的说:“那小树不就是你们吗?”那句话对于儿时天真的我们来说,是那样令人不解。我问道:“人怎么会是树呢?”大伯不语,但脸上的笑容却意味深长了些。
大伯说他要守着我们,守着树,要看着那棵白杨树长大,树成荫翳,要一家人都能在“树”的庇佑下。
那年是灾年。人们都说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那颗粒无收的庄稼,是灾祸到来的预兆。大伯很累,酷暑不仅让大伯的身形愈加佝偻,也让他常有的笑容消失无踪。爷爷奶奶总是不忍心看着大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而苦苦奔波,他们商量着要把树砍了卖些钱,让日子好过一些。那天爷爷早早准备好了工具,准备早早的把树放倒。就在他高高抡起斧头时,大伯却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将斧子夺去丢在地上。我从未见过大伯那样黑着脸。那一次,大伯是真的生气了,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紧锁的双眉更是射出了怒气。大伯说:“我不死,这树谁也不能动。”听到大伯这样说,爷爷便不再说什么,弯腰拾起工具离开了。
我问大伯:“大伯,那树为啥不能砍呀?”大伯望着树,眼里恢复了从前有过的亲切,摸了摸我的头说:“那树是你们呀!”又是这话,这更让我的心里添了几分疑惑,人怎么会是树呢?
大伯又走了,为了我们。可是,我再也没能等到大伯回来。当星星都埋没在无垠的夜幕里时,大伯才驱车回家。一切是那么突然。突然的,车子不受控制,笔直地冲下山崖,在空中旋转的车体与陡峭的崖壁不断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但当那声音结束,一切都静了,没了虫鸣,没了鸟叫,没了明月,没了清风……只有黑漆漆的一片,随之消散的,还有大伯的笑。
宽敞的屋子中央摆放着大伯的照片,即使失去色彩,那黑白照上的他仍是笑着。
沉重的锣鼓,人们的抽泣,刺耳的鞭炮声,围着再也不会醒来、永远睡过去的大伯。空气突然就那么凝重起来,就像两块巨石压着我的胸口,冰冷的泪随之流了下来。我不懂什么叫死,那时候的我只知道那个爱我、疼我的大伯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大伯,命如野草,普通到任何略显华丽的辞藻都无法用来描绘他朴素且简单的一生。
再也没有人动那棵树,它的生长就像大伯不屈的生命,从没有被生活压弯。那树笔直的树干像极了大伯不屈的脊梁,那被风雨打磨、略显粗糙的树皮,又是那么像大伯厚实的手掌。每次回家,看见那棵白杨树,大伯的身影就不由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虽然大伯已经离开十年了,但是那树仿佛诉说着大伯一生的故事,诉说着我的思念。
现在,站在白杨树下亭亭如盖的绿荫下,我终于明白了,大伯当年种下它,正是为了告诉我们:做人当如树,要有直面苍天的气魄,要有不屈不挠的勇气,更要有撑起天地却依旧不会弯曲的脊梁。
我要活成大伯,活成那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