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只鸽子,千里迢递从长沙飞往北京,欣喜之余却诧异无比。
怎么,以前落脚的那片旧屋檐去哪儿了?
于是它识不得路,悻悻而归。谁想它一来一去一周有余,旧居竟已荡然无存,落下一片破落萧条的整齐废墟。
从此它负着那封再没能送出去的信,在历史与新潮轰轰烈烈碾过的余隙孤独而徒劳地找着旧路,而后,踽踽独行,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又一年的春泥。
恐怕,最后一只信鸽也要消失了。
那么,脑海中封存的、魂牵梦萦了多少年的吆喝,是否也会是一个人回家的路标呢?
起风了。
各式各样丁零当啷的敲击声,穿过千年的屏障般轻轻地撞击着耳膜。我瞧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凝神屏息地听,仿佛呓语般喃喃地念着什么,尔后终于是热泪盈眶。窗外有辆兴许是卖冰棍儿的三轮车正渐渐地走过,不紧不慢地,任绵长的吆喝飘遍小巷。
老先生愣愣地杵在原地听,一直到车走了,人散了,最后一声吆喝也在街角转弯处消失殆尽,他才回到桌前,执起笔,微微颤抖着双手写下:
“20年代,一位在北京做寓公的英国诗人……”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篇绵长而刚劲的《吆喝》。我常常想,离乡十余年的人心里头都会尝到些什么滋味,可惜萧乾先生阔别故乡的心境决不是能空想出来的。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啊。
当他脚踏魂归的热烈故土,却迟迟不见走街串巷贯串他整个童年的吆喝。他等了一季又一季,以为它们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般飘散在了母亲寂寥的坟冢旁,已连着一个时代的北平一同消逝。
记忆中先人的曲谱就是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不间断地流淌,二者一同铸就了他的思想与秉性。脑海中空落落的地方偶会飘荡起一两声孤单的吆喝,总是在说:时代变了,有什么已经快要消失了。
但他终于等到了。
“冰棍儿——三分嘞!”
我想那将会是贯彻他脑海的一股暖流,于是恍惚间,先生的耳边又响起了各式各样的吆喝声,笔下泻出的人与景,均是记忆中真实温暖的北平城三十九年前的车马悠悠。
吆喝声构筑起了一代人的童年与精神图景,当它垮了塌了,就真真正正地意味着过去已经是尘封的过去。当它们再度在大路尽头悠悠地飘起时,不知会有多少人终于找回了失落在记忆深处的游戏、旧屋、儿时伙伴、故乡,和天空中时常掠过的信鸽。
那么,那只迷途的可怜老信鸽,找到它的归途了吗?
我抬起了头。
那是老长沙多么常见的一幢旧房子啊,墙面斑驳开裂,黄腔褪成米白色,伏着一墙倦怠的爬山虎,一根黑色电线松松垮垮垂着。阳台上有一位老人家,银发,花衣,眯眼躺着,旁边摆一个收音机。下午最令人慵懒的时间,阳光不咸不淡,刚刚好铺在人脸上,直教人安定下来。
檐下绕着几只小憩的灰鸽。
这些鸽子飞过跨越多少个世纪的天空,从北平到长沙,带回几声朴实的吆喝。也许,它们才是指向故乡的路标。当我们记忆中所有的“地点”变成了焕然一新的“地址”,茫然四顾时从旁蓦地腾起几只灰扑扑的信鸽,以记忆中最熟悉的姿态盘旋飞翔,让人好一通熟悉的感觉:啊,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是赶不上变化的,因此有太多的人与太多的美好已无法找寻。但是,沧海桑田之后总有亘古不变的磐石,就如同故土,就如同苍穹,就如同多少失而复得的精神地标与悠远而绵长的一声吆喝。
鸽子们腾空而起,向着暮间灼灼的烟霞飞去。
于是,突然,止不住的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