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世卿惠鉴:
见字如晤。岁末冬寒,久不相见,自去年与君一别,弥添怀思。日前得汝尺素,恍然金陵公祭日将至,兼逢皖北天寒,砚冰艰,吾心中抑郁,连夜辗转,不得安眠,忧虑斟忱,遂作此书,望君勿怪。
吾幼时胆怯,尝从父母游金陵,至悼倭寇屠烧金陵之馆,馆内摩肩接踵,吾迷失道,惶然独行,及归家,怵惕梦魇。时吾懵懂,经年岁,所见所闻已不可知,每念及此,但余吾母一言:其时,汝于馆门恸哭,声音状貌为我期年仅见。盖馆内种种生民之困苦荼毒,虽垂髫小儿,亦感疾痛之切于己身。此间枉死稚童之血,受辱女子之泪,是为国耻。
吾祖籍蜀中,长于南越,蒙师长之恩,三岁进学,好读史。惟道光二十年已后,百余年国朝倾颓,山河破碎,尤以抗战之十四年为甚,史书中斑斑血迹,不忍卒读。此十四年间,倭寇戮我同胞,辱我妻子,其罪孽之深重,恶贯之满盈,罄竹难书,山东之旅顺,上海之宝山,扬州之万福桥,河北之黑水坪……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此间兵戈扰攘之苦,苍生罹难之痛,是为国难。
汝忆否?多年前某日,吾二人读抗战诸将之遗书,观其言辞之端直,感其奉国之情深,凄怆动容。太史公曰:“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乃张自忠将军之“尽忠报国,勋烈常昭。”东晋葛洪言:“烈士之爱国也如家。”乃解固基团长之“死后愿为沙场鬼,生前不作故乡人。”曹植诗云:“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乃郭汝瑰将军之“若此战不胜,吾愿血洒疆场,身膏野草。他日抗战胜利,汝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如有波涛如山,即吾往见汝矣。”乃此间英烈驰骋疆场之勇,血染山河之忠,是为国士。
习主席言,“不忘初心”。何则?窃以为,不当忘国耻之辱,辱我国人句句污名,此初心一也。不当忘国难之痛,痛我先辈累累白骨,此初心二也。不当忘国士之殇,殇我中华大好河山,此初心三也!至于今日,我国力益昌,我国民益强,皆非一旦一夕之故,而渐久矣,其间朝暮,铭心刻骨,方得始终。
予观夫今天下大势,环宇内而国者以数百计,其盛衰昌败之数不一端,而究其根源必起于教育,然何谓教育?吾幸而曾求学多处,学童多聪敏,博闻广识,勉而好学,胜我之期可计日而待,及为文,或论抗战国史,竟所知寥寥,满目空言。吾之惊怒怅惘,难以名状,如此反复数次,空余叹息。吾尝习宋人诗,诗曰“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彼时年幼,止诵记应考,及今日再念,乃觉字字肺腑,感如身受。
吾于深夜提笔,至次日子时,心下悲恸,终不能竟书而搁笔,汝为吾此生知己,当恤吾未尽之意。然吾近日恐不得归乡,亦不知何时方能复与君相见,嗟夫!思及此,冽风过而悲哀增,冰雪落而肝胆裂。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友:秦安敬上
戊戌年冬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