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在走廊边的铁丝床上,耳畔充斥着铁肺嘶哑沉重的喘息声。
奶奶是上午突发的病,下午,我和母亲赶到医院时,父亲正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签字时手是颤抖的,姑姑在一旁早已六神无主,泣不成声,听着病房里医生进行抢救的急切声音,我想伸头去看,但护士已经先我一步将门关上了。
“要是妈真的走了怎么办?”母亲哽咽着,勉强说完这句话,父亲只能轻轻抱住她:“一定没事的。”父亲安慰着母亲,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我看着他们,斜倚着一旁的墙壁,突然感到眼睛有些酸涩,便快步走到洗手间,借着从走廊透出的微弱灯光用冷水洗着脸,拍打着脸,入骨的寒冷刺激着我的大脑,那一瞬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冷静,我一定要冷静,我不停地告诫自己,然后狠狠地吸入几口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空气,脸上已分不清是冷水还是泪水。当我出去时,情绪已彻底平静下来了,尽管之后父亲在气极时曾骂我冷血,但我认为我应始终保持冷静,绝不后悔。
呼——哧,呼——哧,此时已是午夜,万籁俱寂,铁肺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母亲和姑姑都已在邻近的床上熟睡,走廓顶部的白炽灯散发着惨淡的光芒,一直延伸到不远处那浓厚的黑暗里。虽然是8月,但我还是觉得有一股凉气窜入脊背缓缓流动着,如同一条毒蛇慢慢爬过,令我遍体生寒。
那是死神,我无端冒出这个想法,勉强站起身,新鲜的血液冲击着我因为蜷缩太久而流通不畅的腿部血管,麻酥酥的。我在ICU门口站了一会儿,盯着不远处的黑暗,盯着蛰伏在黑暗深处的死神嗜血的双眼,他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我第一次觉得,我离另一个世界是如此近,只有一步之遥。
奶奶会去那里么?我恍惚地想着,然后又坐回床上,枕着背包迷迷糊糊睡去了。然而当我再一次睁眼,我竟然是站在一条小路上,奶奶牵着我的手,两旁是一排排整齐的平房,这是小时候我常与奶奶一同走的一条路,几个穿着家常衣服的青年妇人正在洗着衣服,她们的头发还有几缕挑染的黄色。也许是我有些近视的缘故,在我的眼中,她们的面容始终是一团模糊。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奶奶还是好好的,她拉着我往前走,我感受到她温热的手心,可不是么?医院的一切果然是在做梦,我暗想道,也是,奶奶身体这么好,怎么可能会住院,还是ICU。我偷偷抬头瞅了一眼奶奶,她脸色苍白,有些泛青,并没有看我。然而下一秒,我便只看见她的背影了。我像是被钉在原地 一般,想喊她,却张不开嘴,只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土灰色的小道上。
我猛地睁开眼睛,此时已是早晨七点多,阳光轻盈地从走廊上空掠过,灯光早已熄灭。
下午,奶奶去世了,因为铁肺支撑的缘故,她的胸口依旧是剧烈地起伏,心电图也在有规律地涌动着浪花,便我却闻到一丝淡淡的臭味。
医生熟稔地拔掉呼吸管,没有丝毫迟疑,然后略微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匆匆离开了。
铁肺停止了工作,浪花也瞬间平息了,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我站在奶奶身边,看着她退去血色而泛青的面颊。
今夕一别,此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