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年逾花甲,精神头还是这么足。哎,这次南巡还有一月之余,可要把我这大总管给累坏了。
“李玉,赏。”“嗻。”十八份礼物,当属这柄玉如意最着皇帝的眼。两江总督面上的肉堆挤出一条条横纹,笑容深深凹陷,丰腴腻脂的嘴脸捉住机会再献殷勤。“臣不才,命人打造了一条画舫,备了些戏曲。进来新排了一出《游园惊梦》,可否请您登船一览?”他点点头。又有得忙了。
江宁百姓,夹道迎接“龙舟”。舟徐行于碧波上,驶过之处只余涟漪而未激起半星波浪。两侧堤岸杂草已被根除,缘着秃坡而上,男子伸长脖子,妇人挥舞手帕,孩童们打打闹闹,穿插在大人腰间,果真一派祥瑞。百姓们身着红绸绿带,脸庞上春风拂过般欢欣,想必是安居乐业的太平之世了——撩起珠帘的老头子嘴角扬了扬,他高兴,我也高兴。
驶过半程,人堆稀疏了,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两个布衣人家跪倒在岸边,吵吵嚷嚷,呜呜咽咽,哭诉着些什么。他们还牵着一个男孩,头发蓬乱得似鸡窝,又有几分面黄肌瘦,他被大人领着磕头,触地的声音砰砰作响,也不知道说话。这家人,真是不成体统。一两个侍卫抄起棍子往几人头上抡去,嘴上骂着不堪入耳之辞,将他们赶出“太平盛世”,滚得远远的。老头子的笑僵在了嘴角,他放下珠帘,欲张嘴吩咐些什么,我赶忙上前,可他挥了挥手,摇摇头,额上的纹络像是被人用刀深深划了两划。我倏得发现,他的剑眉已白了一半。
夜幕掩不住船火,舫内歌舞升平。舞女们衣青箩,束云鬓,步子像踩在云上般轻柔。钟声箫声四面而起,冲撞到壁上又折回来,再在室内无尽游走。戏子开唱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老头子多喝了两杯,他没听见戏子少唱了两句。曲罢,
“臣敬皇上福泽绵长!”
“臣敬皇上万寿无疆!”
“臣……”
“好,好!朕同你们一起,敬这太平盛世!”
夜已深,我服侍着老头子在船上歇下。“皇上,灯奴才给您熄了?”
“李玉,”他端坐在床边,“朕是不是老了?”
“你看那些流民,要是在朕三十多岁时,一定叫上船,好好问个清楚。但现在,朕没力气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是吧?”
“朕有没有对不住那些百姓?”
“他们是因为我才那样的吗?我受了人的礼,可他们的礼物哪儿来,我心知肚明。可我励精图治了二十年,我累了,该是我享福的时候了,我要享受我缔造的这太平盛世!”
“朕修了四库全书,惩治了贪官污吏,巩固了爱新觉罗的统治。但是,朕怕的,怎么又卷土重来了呢?”
“你明白吗?李玉。”他有些惶惑地望着我。
“奴才才疏学浅,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我想到那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原来,原来……
“这灯,奴才给您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