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南方的夏夜里,是无法忍耐的一件事。
曾经心灵手巧如剪刀的二月春风拂过西湖秀丽温婉的脸庞,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夜里,便裹挟上了滚滚热浪。这扑面而来的风,夹了太多的闷热。原来轻佻的风儿,已然成了这个夜里推波助澜的共犯。对于一个高温的南方小城来说,我现在站在这熊熊烈火燃烧着的黑夜里,一如多少年前点着艾草扇着蒲扇的人们,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
我觉得这是一个惩罚,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上天突然就把我丢入这个黑色的大火炉中,里里外外死死地封锁住。还有小仙童持着芭蕉扇在外边不停扇着风儿,火苗就随着风一大一小一涌一跃的跳动着,那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那熊熊烈火燃烧着的火焰山,想来也和这种即将到忍受极限的感觉差不多。若是真点着那种将一切燃烧殆尽气势汹汹的大火也罢了,这一团黑色的火却只是在暗处不远不近的燃烧着,让你无时无刻不感受到那炽热的温度,又在无边的黑色里一脸迷茫惶惑。我孤单地站在这一团灼烧的黑色里,周围还残留着上一秒26°空调的冷风,下一秒我便知道她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室内的温度在以人能感觉到的可怕速度上升着,大概被放在锅里煮,也是差不多的。人不是青蛙,这也绝不是温水,我放弃蹦跶是因为至今相信着心静自然凉的老话,尽管这可能是鬼话。
这是很考验人的一件事,很考验现代人的一件事,很考验一个过去生活在24小时空调中的人的事情。我翻箱倒柜找不出一把扇子,只能安静地对着已经无法运作的电风扇发呆,笔记本电脑的自带电源在黑夜里提供着唯一的白光,映出了我惨白的脸。在那被切断光芒的瞬间,漫无边际的黑色就正面袭来,躲不开,逃不了。在热浪的驱逐下我躲在了竹席最后一块阴凉处,紧紧盯着与屏幕分界线上格外灼眼的黑色在燃烧,格外明显的黑。当汗水浸湿了衣衫,我本能的开始呼救了。但语言是不具备解决能力的,而且暴露了我在深夜里不眠的事实。父亲拖拉着拖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巨大的身躯此时应该在黑暗里沉重无比的走着,脚步声比以往更加清楚。我听见母亲的呢喃,像是在用家乡话骂着什么,但只是细小的抱怨罢了。我换了个姿势静静抱住了自己,听见防盗门哐当一声打开又重重的砸上,门缝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亮又在瞬间熄灭。廊道里声控灯那橙色光芒的刹那犹如幻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仿佛不曾出现。小小的屋子颤抖了两下,我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我突然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是一个被遗弃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的人。倒不一定非要是灯红酒绿,可能只是有些喧嚣,有些浮沉的世界,只是这种感觉无比真实,感觉天上地下就自己一个是孤孤单单的旁观者。窗帘轻易的就被拉开,白昼闪亮的世界再过十年,再过一百年可能都会留在窗里,但我现在所见的如同一团燃烧在漆黑夜里的火焰,闭上眼明明是漆黑一片却有令人沸腾的温度。当一座城里零星点着灯的时候,比寥落的七八个星星看起来更要凄凉几分,没有稻香没有蛙鸣,就是个空壳的城市,不具备诗的美丽。而现在恰恰反着,路灯仍通亮的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泛着光的金属外壳和在橘黄的光下颤颤巍巍恍恍惚惚的,暗影憧憧,树影婆娑,不闻人语。仿佛连一个城市都在夜里都安静呼吸着,安安静静熟睡着,躺在这让我感到焦急万分的黑火里,无知无觉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儿。大概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焦躁着。就像是穿越回原始时代,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丛林里第一次用钻木取火升起的第一堆篝火的喜悦又重现在你的身上,可是如今在茫茫黑夜里哪怕一支能点亮你的眼睛的蜡烛都找不到。
失去了光芒,就像失去了眼睛。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已经不惧怕夜的黑色了,明明当初她拥有将一切吞没的能力?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已经习惯穿行在灯光下,看不见群星璀璨的光芒?从什么时候开始,人已经不再担心那深夜出没的猛兽可能在某处摩拳擦掌?
从暗处浮现一只猛兽的影子,可能是热浪冲昏我的头脑产生的幻觉,也可能是真的。我听见它巨大的脚掌踩在碎叶上的声音,一深一浅的踱步像是在试探,在角落里暗暗的晃着它巨大的脑袋。它有着锋利的爪子,一抹凶狠的绿光在黑暗里闪烁,那是最原始最单纯的感情,是对猎物应有的尊重和认真对待。我能听见它四肢紧绷,蓄力一跃而起的声音,越来越接近,挟着风朝我扑来,甚至可以想象它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在我的头上,它的爪子下一秒就会按在我身上将我擒住。有幸能见到那只前来惩罚我的凶兽,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一次机遇。它一直被光驱逐在黑暗的角落,这可能是它相隔几百年第一次出门觅食。但我几乎完全丧失了对它本能的恐惧,丧失了对这种自然力量该有的敬畏。它对我的威胁比不上这蒸腾的温度和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火令我抓狂。若是孤身被遗弃在野外,就像几千年前时的那样,黑夜里若是满天星空闪耀,眺望着舞动的群星的夜晚,人笑着哭泣着呼吸着呐喊着,在拥有无尽威胁与恐怖的黑夜里挣扎奋斗到天明。他们不就是这样一直从远古走到现在的吗?人不就是这样一步步成为食物链的主人吗?然而现在的我被遗弃在这一片漆黑里,茫然失措,当着待宰的羔羊。往前走一步是黑暗,往后退一步还是黑暗。
若是我回去那个年代,恐怕是活不下来的。只是在这个燃烧着的夜里,热浪一层层袭来都使我都不住地瑟瑟发抖,那种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害怕。这一切发生的直接原因是,仅仅只是,电闸挑掉了。我就像轻易被捏住了把柄,在黑暗里命悬一线,受着那一堆无名黑火地灼烧,受着那已经快无法再忍受的热度。
要是我不去尝试从这场噩梦里苏醒过来的话,那么人类历史从这儿开始可能是要退步了;要是我不从这儿出去,那么明天即使一如往常也会令我感到恐慌。我出生时是一个霸主,原是可以征服自然一族的后裔,怎么可能就这么乖乖的束手就擒,怎么可能就如此放纵这只凶兽胡作非为,放任那团黑火永无止境的燃烧。我将抗争,和黑火较量,正如那时人举起第一个火把在丛林里穿梭一样的勇气,正如那夜在炮火轰击中冉冉升起的新的旗帜,我原是那些勇士的后裔!我将反省,反省脱离了那个充满威胁黑夜,已经无知无能的我,反省那个坐在和平舒适的环境里无所事事,已经随心所欲的我。就像无休止的昼夜交替一样,我将把这份勇气好好继承下来并传承下去。我将手放在窗上,那玻璃的对面,就是那团黑色的火。一定能忍受的了的,哪怕是无比的炽热;一定能逃离这困兽的囚笼的,这是身为人的骄傲。
耳畔传来一丝电流的声音,像奔涌的水从左耳传到右耳,灼烧着的黑色瞬间被点亮,瞬间被驱逐。空调轻轻滴了一声,冷气一点点传播开来。这一切就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无影亦无踪。
灯亮了。我坐在白光里,周围安安静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