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被拆之前,我最后一次去看了它。
穿过一片黄土坡,我就看到了老屋。斑驳的土墙,被岁月侵蚀的已看不出最初的模样。被虫蛀过的木制篱笆,门前老枣树下的劣质秋千,一切都像从前,却又有什么已经消失不见。
推开木门,老旧的门栓发出垂暮的呻吟。一张木桌,一把木椅,一张土炕,是这间屋子仅剩的东西。静静走过去,擦去桌上的灰尘,看着细小的颗粒在阳光下如烟般的飘散,我有点恍惚。
记忆中一柄老烟斗,吧嗒吧嗒吞吐着淡青的烟雾。两个老人总喜欢坐在门前的老枣树下,晃悠着蒲扇。大黄狗追着我跑,我跳到院子里摞着的玉米堆上,踩来踩去,一不小心摔到地上,扑腾扑腾身上的土,装作疼的不得了的样子,跳到树下,搂着老人撒娇。这时姨姥姥就会咧着没有牙的嘴笑得开怀,一边摸我的头,一边拿脚轻轻地踢腻在她脚边的大黄狗。姨姥爷总是静静地坐在一边,静静地抽着烟,静静地看着我们,静静地剥着瓜子,静静地微笑。
那时姨姥姥的腿脚已经不太方便,饭后闲暇时光,姨姥爷总会让姨姥姥坐上轮椅,推着她在门前的小土坡上来来回回地走一走,有时候遇见本村的亲戚,姨姥姥就让姨姥爷把她推到树荫底下,笑着扯开她的大嗓门跟人家唠嗑。姨姥爷通常站在一旁静静地抽烟,不时拿蒲扇帮姨姥姥扇一扇捣乱的蚊子,亲戚走了,姨姥姥说累了,姨姥爷就沉默着把手掌心里攥了许久的瓜子仁给姨姥姥放到手里,看着姨姥姥吃得开怀,他的脸上也会出现一抹久违的笑。
待到家家冒起袅袅的炊烟,姨姥爷才推着姨姥姥往回走,还未迈进庭院的门槛,就会被我和大黄狗扑个满怀。这个时候姨姥爷总是会低声地叮咛我一句,让我推着姨姥姥进屋,而他则蹒跚着往厨房的方向走。不多时屋顶的烟囱就会冒出青青的、弯弯的炊烟,伴随着飘来的食物香味,温暖了乡下微凉的夜。
吃饱喝足了,拿个蒲扇,照例要到庭院里乘凉去。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了,暗蓝色的天空,偶尔飞过几只鸟儿,翅膀轻抚过门前的大枣树,树叶哗啦啦地笑,枝干一摇一摇。大黄狗趴在一边打盹,我调皮地揪它的尾巴,然后飞一般的跑开,我们就在不大的庭院里你追我跑,捉迷藏一样地围着大枣树绕着圈,跑累了就歪在姨姥姥的怀里,接过她笑眯眯地递上的水杯,一口闷掉,然后姨姥爷便会极有默契地接过我的杯子,回到屋里重新倒上水,慢慢的走回来,然后把杯子递给姨姥姥,还不忘嘱咐一句:“刚烧开的,烫。”
姨姥姥是极有耐心等到月上中天的,夏季白天长,要等到月亮出现,需要好几个小时。夜晚的风早褪去了白日里的炽热,就像是夏威夷的风卷过太平洋的海浪,带着的只有清冽的凉意,卷过我的头发,还携带着乡村野外潮湿的、微微粗糙的泥土和青草的气味。等到月亮从云里微微冒了尖,微冷的光线霎时就铺满了地面。柔和的白光,映着我和姨姥姥、姨姥爷的脸,他们脸上恬静的神色,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意味,曾经让我以为,月光拥有一种洗尽铅华的颜色,就像山水画里留白的一面,虽拥有那样清冷的色彩,但仍旧无法掩盖它的温暖。
记忆中那个旧水杯,正安静地在那张木桌上消耗它最后的时光。那张曾经承载着姨姥爷爱的饭菜的木桌,早已被时光冲刷的褪去了颜色。残缺不全的桌角,断裂的粗糙的表面几根木刺仍固执的立着,似乎要以最后的倔强来对抗这多舛的命途。
一旁的墙角,陈旧的轮椅,正完好的放在这个屋子的角落。它安静地躲在这间屋子唯一的窗帘后面,安安静静,孤孤单单。只有那磨损严重却仍旧被擦拭干净的表面,才能证明这把轮椅曾被生前的人多么小心的爱护。
我眼眶湿润。一把轮椅,几乎已经成了姨姥爷和姨姥姥彼此心意相连的象征。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那一幕令人震撼的场景,恐怕没有人会明白,这把轮椅究竟对姨姥爷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即便整间屋子都即将融化在时间的风沙之中,这把轮椅,也仍旧保持着青春的面孔。
我清晰的记得,那是姨姥姥走后第二年的夏天。
一下车,我就拎着大包小包,直奔老屋而去。推开熟悉的木门,一片的空寂寥落。姨姥爷并不在屋中。
彼时正是午后,家家都已经吃过午饭,整个村庄一片安静。我放下手中的袋子,还是忍不住出门,希望能看到姨姥爷的身影。
就在跨出院门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幕令我瞬间定格,我的眼眶再也止不住的酸涩。
门前的土坡上,姨姥爷正推着那把姨姥姥生前一直坐着的空轮椅,在曾经他们一起走过的轨迹上蹒跚行走。阳光在他憔悴的的背影上打下一层薄薄的光晕,我怔怔地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看到了姨姥爷和姨姥姥在一起的身影。曾经蹒跚却挺直脊背的姨姥爷此时早已身形佝偻,一步一步,孤单寥落的身影背后,满藏着他的回忆与思念。那把轮椅上,姨姥姥曾经坐过的那块方寸之地,成为了姨姥爷在此后余生里,最大的慰藉。
吱呀。
我静静地走出了小院,轻轻地关上门,带着我的虔诚,一声落锁,把过去的一切一切,与老屋有关的回忆尽数尘封。有姨姥姥在的地方,哪怕是方寸之地,也是姨姥爷心中最美好的天堂。两个老人携手相伴,那里,一定有最温暖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