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残疾的小孩,先天跛脚,几乎不能走路。他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他母亲在他七岁时,死于一场流行病。可能他的生活条件比别人好。他有一个很能干的父亲。
他七岁那年的冬天,是在满是苏打水和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陪着他母亲度过的。那个面色惨白如纸的女人,在一片白色的病房里,从白色的被子下,伸出一只同样苍白瘦削的手,拭去男孩脸上的泪痕。弥留之际,她对自己七岁的儿子说:“孩子,别哭,妈妈没有死,只是暂时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妈妈会张开翅膀,就像大鸟一样,飞在你身边看着你。你看不见我,但我一直注视着你,伴你长大。当有一天,你很棒的时候,你可以张开翅膀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妈妈的心了。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妈妈爱你……”
她奇迹般,把话说得异常流利,只是,很轻很轻,很虚弱,很虚弱。她看着依然泪流满面却很坚定拼命点头的儿子,扯出一个病态而无力的笑容,在男孩眼中,呈慢镜头一般,缓缓地,缓缓地闭上眼,同样缓缓地垂下手,只留下一个永久驻足停留的弧度。他知道,妈妈飞走了。但妈妈很快就会回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他。他没有号啕,只是默默地流泪。
窗外麻雀唧唧喳喳飞过。
小男孩想:如果我也能飞起来,说不定——说不定我就一定能看见妈妈了!
自此,他开始渴望飞翔,渴望有一双翅膀,可以带他去往妈妈身旁,可以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
他很能干的父亲,在他母亲去世后,更加注重这他母亲遗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们共同的孩子。除去工作,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钓鱼,全心全意照顾孩子。小男孩跛着脚,坐着轮椅,上学不便。父亲为他请了最好的家教,在上课日进行辅导,周末、假期照常休息。
同在他七岁那年,他捡来一只鸽子。那天,周末,保姆推他在自家的后院散心。他打量着这片熟悉的环境,欣赏这份生机盎然。却极意外地发现,在茉莉丛中,有一团灰白。他把这发现指给保姆看。保姆诧异,走过去,拨开花丛——竟然是只受伤的鸽子!他自然也看见了,无奈坐在轮椅上,没办法,只能喊保姆将鸽子交给他,赶紧找兽医。
他把这可怜的小家伙像珍宝一般搂在怀里。鸽子的羽毛散乱,翅膀末端的羽毛折断了好几根,本是白色的身体上,沾染了土灰和血迹,脏兮兮地,掩盖了本身的美丽。他小心地,轻轻地抱着脏兮兮的鸽子。
还好,赶来的兽医救活了这奄奄一息的鸽子。
鸽子恢复得很快,不出一个月,便活蹦乱跳了。面对它的恩人,通人性的小鸽子似乎是抱了一份感激之情,不吵闹,不逃跑,听话极了。即使放出笼子,也只是溜达几圈,难得飞远了,也很快会回来。
小男孩对这从天而降的玩伴抱有几分好奇几分欣喜。他终于不用孤孤单单了。他的父亲同样高兴,孩子有这样一个听话的动物朋友,求之不得。
小男孩悉心照顾着这天边飞来的鸽子,每天,坐在轮椅上,往食槽水槽里加小米加水,从未遗忘过。鸽子越来越漂亮,羽毛恢复洁白,在阳光下会泛出油亮亮的光泽,头顶上一撮显眼的浅蓝色绒毛,两只乌溜溜绿豆般大的小眼睛调皮地转着。他叫它“菲菲”。
小男孩羡慕鸽子。他也想这样飞起来,想菲菲这样,张开翅膀飞起来。这样,他就能飞去看看他的妈妈了。
转瞬三年。
后来的阳春三月,他抱着鸽子,坐着有摇把的轮椅,去不远处新建成的公园。鸽子乖巧地躺在他怀里,时不时“咕咕”出声,小黑眼睛张望着四周。
樱花开了。遥遥望去,整个公园都是粉白一片,时不时,有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树下的木长椅上,或是静静漂在公园的湖面上。劲风一阵,满树芳华莹莹坠落,仿若蝴蝶翩迁。他托起鸽子,放开,让他的菲菲在这花语间舒翼飞翔,融进这片和谐的画面。他转动摇把,在湖边一棵樱花树下,看着他的鸽子自由地飞翔。
他想,某一天他也能飞起来的吧。像鸽子一样,飞起来,飞到天堂去看看他妈妈。
整整一个下午,他带着鸽子转遍了这个公园,看了樱花飘落,柳絮纷扬,蒲公英漫天飞舞。唯美却似乎笼罩着一种凋零的哀伤。
七天过去。
他坐在阳台上,抱着鸽子,遥望公园。一朵樱花的寿命只有七天,便是七日殇。这回看到的,早不是先前那片了。他安静地坐着,轻轻地,抚摸鸽子的脑袋和身体。鸽子惬意地“咕咕”叫几声。保姆不在,父亲去应酬,家中仅留下他和鸽子。
一片静谧中,他忽然感到轮椅在抖动,看见茶几上水杯中的水在晃动,竟晃出了杯子。他感觉天旋地转。是幻觉吗?怀中的鸽子转动脑袋,不安地“咕咕”叫着。“啪——”乒乒乓乓的声音,吊灯坠落下来,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他看见远处的房屋在颤抖,视线中,街上的人们乱作一团。脑海中一片空白,耳畔耳鸣声嗡嗡作响,他听不见人们的叫喊——地震了!
他依然冷静地坐在轮椅上,他知道是灾难来了。心里却又一个声音告诉他,孩子,别怕。他出奇镇定地用一只手抱住鸽子,另一只手摇动轮椅的把手,靠近阳台边缘。他托起鸽子,将这陪了他三年的朋友放飞——鸽子扑棱着翅膀,却悬在空中不肯飞走。
他终于在这一刻,泪流满面,一挥手,大喊:“走啊!”鸽子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开翅膀,“咕咕”叫着飞走了。他悬着的心坠了下来。这回真的没有什么可担心了,父亲这么厉害,一定能好好活着。
“轰隆——”是房屋倾塌的声音。他滑出轮椅,竟被重重地甩出阳台——在空中,他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快要走了。
闭上眼,又睁开,再看一眼这熟悉的世界。
弥留之际,他看见母亲微笑着,流泪的脸。妈妈,你为什么哭了,是你告诉我不要哭的。
透过这张流泪的脸,他看见遥远的天边,一只头顶有一撮浅蓝色绒毛的鸽子,扑着翅膀向他飞来。
他笑了。
他终于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