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浦江的江面又开始结上一层薄薄的冰痂的时候,她站在桥上,如同在街头流浪的雕塑。
江岸机械的轰鸣在这个并不算早的清晨显得单调,乏味的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江渚明黄色的灯管将光线连成一排,在白天的光景里略显暗淡,使人误以为乌云遮掩了那里的太阳。困顿的,却逃离不了。
又要破冰了呵。她喃喃。
“哥,你快点呀——”
“小鬼,我要追上你了!”
清早鲜有车辆往来,松浦大桥整个儿都笼罩在迷蒙的水汽里。不知从何处窜出小孩子欢快的尖叫声,硬是扯开了缱绻的雾帘。
孩子们奔跑在桥梁上,口里散发出的热气、身后趿拉纷乱的脚步声,如同阳光的天使,洋溢着热情的活力。
“小鬼,我追上你了!”
“不算不算,是我先到的!”
“那我们再比一次——你耍赖皮!”
稍大些的男孩子刚刚提出再赛跑一次,小男孩已经扭身溜进了雾里。
日出温热,在阳光的照射下,雾霭开始变得疏松,仿佛一伸手就能够触破的蚕丝。悬浮在空中的水珠变得透明,如同婉约的屏障,又似乎轻轻的击打就会让它融化开去。
“嘟——嘟——”
急促的鸣笛如同鲨鱼闯进了鱼群,水波突兀而又迅速的震荡。
一辆黄皮卡车摇摇晃晃的朝小男孩的方向俯冲,如同一头巨大的猛兽挣脱了美好的束缚。水汽中夹杂着橡胶与沥青地面剧烈摩擦而散发出的灼人的气味,逃逸般的向两侧浮掠。
多年以后,男孩每次回想起这个场景,都觉得像极了一个阴暗的预言,像是有人在空中对他伸出了苍白的手掌,咒下了一连串悲伤的啼鸣。
“小鬼,快跑哇!”
男孩狠狠地把手推在了弟弟的肩胛骨上。
穿梭过桥孔的碎风被分割成为几片,很快的钻出洞口又重新汇集成为一体。冷飕飕的哀号冷漠的刺痛了行人的耳膜。
挖掘机停在了靠岸的另一边,因为鲜有船只经过,那儿的冰块堆积的特别纯粹。她听见哗啦一声的巨响,冰面上划拉开一条大口子,一大块的冰沉了下去。
她想象着自己和水融为一体的感觉,会不会像电视里的那样,脸颊朝上仰,身子缓缓地向后倾斜,发丝在水中散布如同海藻。那样子该有多美呀。
上天待人真不错,她想,能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给孩子,还有丈夫。
三年前,在她的两个孩子还没有从这里跌下水去的时候,她还是个颇有风韵的少妇。
如今,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发梢,干涩的、枯槁的,沾满了星白的屑沫,随手掉下来的几丝头发竟染上了苍白的风霜。
三年永远是人成长的分水岭。倘若三年之后的你与三年前的你对视,或许音容未曾改变,你却不再是当初的你了。
那时的你站在一个起点,现在的你驻足在另一个起点。回望只是留恋与无奈,预备奔赴一场未曾落幕的盛宴。
咧了咧嘴,她静静的踱下桥头,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停下,从泛白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IC卡。空气里有些湿滑,卡片在入卡口溜了一圈,但还是顺利的缩了进去,只露出很小的一部分。
摘下话筒,她的手指略微有些僵硬。尽管号码很短,却拨了很久,甚至在按下确定键钮前还有过些许的犹豫。所幸天气很好,听筒里没有传出占线的忙音。
“嘟——嘟”,短促的两声之后,电话通了。她听见那端“咔”的一声,然后话筒里传出略显遥远与空洞的嗓音。她明显的愣了一下。
“喂?”
电话那端的男人发出厌烦的问询,似乎认定了又是糟糕的骚扰。
“有人要跳江了在黄浦江大桥!”
急促的语调仿佛来不及喘息,像是不谙世事而显得惊慌失措的少女,紧接着她扒下了挂机键,缓缓的吸进一口气。预谋了许久的句子,一遍一遍的在脑海里循环逆回。
日头上升了一点,她看见话亭外的空地里投下了一道简短的阴影,如同另外一个自己。
她再次按下键码。
“有人要跳江了在黄浦江大桥!就是你们报道过的那个女人!”
“等等,你说谁——”
风变大了,席卷着一个浪头恶狠狠的拍打在护堤上,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放下话筒,她径直走回左数起第十三个桥栏正上方的位置,振聋发聩的蜂鸣却在脑海内愈演愈烈。
三年前。
一瞬间的罅隙,男孩把弟弟推离了车前。
阳光下金色的车影在男孩眼前晃过。
惊魂未定的男孩看见,弟弟的身子居然出现在护栏的外面。钢铁的桥栏隔析在孩童白色的T恤上,强烈的色差使人错觉一瞬间的遥远如同天堑。男孩以为出现了幻象,可是下一个瞬间,等不及他揉一揉眼睛,弟弟不见了。
男孩忽然感到一阵绞痛,仿佛自己一半的血液浸没在水里,只剩下另一半孤零零的随心跳流淌。
桥面上再没有了疾驰而过的车辆,雾霭将男孩的视野缓缓的合拢。
没有了空气,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水,没有了云。没有了阳光的色彩,暗淡了的线条再也笼罩不住地面。
男孩发疯似得奔跑在逐渐涣散的雾幔里,尖锐的呼喊仿佛在空中升腾起无数眦裂的灵魂。终于,他狠狠地撞进了一个行人的怀里。
“叔叔,快救救我的弟弟!他掉进江里了!”
巨大的钢锥放肆的敲打在男孩的心上,他绝望的看着路人越跑越远。在此之前,路人仅仅是向桥下望了一眼,同时看了看自己的手机。
绝望在男孩眼里燃烧成为大火,将一切践踏的形同虚无。浑身的血管仿佛一瞬间炸裂,沸腾般的嘶吼翻滚。
一瞬间,男孩纵身跳下桥栏,他勇敢的像个少年。少年想要寻回自己的弟弟。
极速的坠空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少年瞳孔里起伏的水波越来越汹涌,恍若有黏稠的像血一般的水鞭砸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少年阖上眼睛,身体融入水里的声音被空中吱呀呀的一道闪电掩盖。
对面的风悄无声息的刮过来,把她散落在额前的发髻挽的很高,很高。
水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会不会,也和这里的一样?那么那里,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呢?
她脑海里被压抑了一辈子的幻想在这一个严寒的清晨释放的淋漓尽致,她恍惚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无限美好的童话里。
她想象着孩子们在桥面上奔跑的模样,雀跃的像小猴子。孩子们一直都很调皮,她想。
她又仿佛看见孩子们粉嘟嘟的小嘴只有在嚷着妈妈的时候,那条活跃的小舌头才会稍稍收敛,露出一小截米黄色的乳牙。
桥面上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光影映照在快速移动的车轮下显得斑驳。阳光被高空的遮拦物析离,在两侧的行道投射下无数静止的段落。
耳廓里急救车刺耳的鸣笛因为逆风而显得遥远,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她缓慢的转过身子,远远的看见印有城市周刊字号的车子从桥的另一端驶过来。
灾难降临在你的头上,只要你没有立刻死去,那么总是能够承受下来的。
笛声渐近,她不再犹豫。此刻,只有混淆的江水才能够给予她宽容的安慰。
她纵身入水,恍惚间孩子们回到了她的身边,又好像她走近了孩子们的身边。
“咯——吱——”
阳光从错开的门缝里挤进来,霎时间为病房灰白的地砖涂上了一笔金黄色的勾勒。
午后明艳的阳光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似曾相识。空气里无所事事的尘埃漫无目的的游走,让人错觉时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静止。
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来了。”
病房内一个女人正靠在床头半躺着,闭目似乎在静养。
“我刚刚醒来,你为我带来了一个不错的下午。
少年缓慢的抬起低垂的头,匆匆的瞥了女人一眼,很快的又低下去,有些拘束的站在门口。
“坐吧,儿子。”
慵懒的阳光透射下来,反射着鳞片一样的光芒,照得眼睛很疼很疼,但窗外的气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
“其实我知道。是的,我全都知道。”女人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放在床榻上。
“那个路人看见了一切。这并不是你的错,我和你爸都没有怪你。”
“他?那个懦弱的男人?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原谅!他没有怪罪我?他压根儿没有找过我!他离开了你!他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懦夫!”
“你怎么能够这样说你的父亲?”女人显然动怒了,久病苍白的脸颊涌上两股潮红,紧跟着的两声咳嗽使女人看起来虚弱了很多。女人平静下来,“你误会你的父亲了。”
“儿子,儿子!你别走,跟爸回家……”
闪烁着的街灯里,浮华仿佛是时代的主旋律。光怪陆离的街头,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拖着一个酒瓶子踉踉跄跄的踩着行道线行走。忽然,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竟高声叫嚷着,快步想要横穿过马路。
“嘎——”
刺耳的刹车声过后,一辆小车停了下来。街道上的人们看见男人躺在地上,暗红色的血液将他的短发浸染的格外深郁。
“不要……让他知道……”
男人努力的睁开眼睛望向对面的街市,不远处咕噜噜滚动的玻璃瓶停止了旋转。
女人理了理头发,偏过头去看少年低垂的眼帘。睫毛真长,微微带着向上弯的弧度。她想,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你爸死了,连最后一句话也是托别人告诉我的。他是不想让你知道啊!你爸死了,火化了,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江里面。你弟弟的也是,那么小的人呐。当天没有捞上来,第二天倒是自己浮上来了。你弟弟的骨灰是我和你爸一起撒的,当时是想你回来一定会去那里,留个念想,谁知道……”
阳光笔直的劈向大地,仿佛无数的光丝积聚成一把把利剑迎刃而下,把潜藏在黑暗里的一切尽数驱逐。
此刻冬日的暖阳不断地在少年的胸腔里涨大,少年仿佛置身于数年以前,那如烈火炙身般的痛楚重新回到了身体内。
少年的双眼变得赤红,瘦削的双肩剧烈的抖动,无数潜伏在心底的东西,他清晰或是不清晰的,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瞬间的释放让他猝不及防。但是它们没有逃散,它们在少年的身体内积聚,终于炸响。
“那个路人,他为什么不救?弟弟原本不会死的!”
“你知道,那天的大雨阻断了桥上通讯的信号,所以手机未能拨出救命的电话。而他,并不会游泳。”
少年失声痛哭。
那天桥上下雨了吗?男人的记忆早已模糊了。
就在三天前,曾经的少年终于寻到了路人。少年用自己的双手杀死了路人。
惨白的,近乎溺水的死亡。
而让少年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路人窒息前的一个笑容。现在,男人终于在母亲的眼里明白,这个笑容,是少年身边所有的人想要告诉少年的,帮助少年化解心魔,帮助少年完成最后的成人礼。
去看看你的母亲吧。你和她,都要坚强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