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真不是个人。
我恨恨地嘀咕着。手上的力度也不觉加重,“刺啦——”笔尖将纸划破。该死,又得重来。老王这人死讲究,作业不允许任何涂改,要干净得像他那洗得发白发皱的衬衫一般。呵,形式主义。我有些不屑。满是烦躁地又换上一张新的活页纸,像没有意识的机器一样复写着诗句“明月几时有——”结束这一切时惊觉已是深夜,只余一盏孤灯围捕着穴暗,泼洒着光明。
我自诩语文是我的优势学科,什么诗句,文化常识,文言字词,算得了什么。老王真是瞎胡闹。
老王何许人也?是一个到了“老”字加于姓前的年龄,却没达到“老”字加于姓后的成就的人,是一个古板至极还爱唠叨的人,是我的语文老师,还是我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
前一晚开夜车,注定会导致第二天的整个世界都是混沌的,偏偏第一节还是老王的语文课,瞌睡也不敢打了,被抓住又得罚抄文化常识。强打起精神,可眼皮止不住地上下打架,脑袋也如小鸡啄米般,身子坐在这儿,灵魂却在同周公下棋。好不容易熬到下课,突然感到背后发凉,默数三秒,老王果然下了圣旨,“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乖巧地站在老王桌前,默念“先来个甜枣——”“老师知道你们学习任务重,也知道你们很辛苦。”“知道还布置这么多……”我小声嘟囔。“但是昨天只有一些基础题,哪会花那么多时间?”好极了,我就知道,甜枣之后定是个巴掌。“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阅读理解全对,古诗文言文无误,大小作文两手抓的语文高手,但若是夯实好基础,再相应提高,没有,也就有了。”
我仍是不以为意,老王意味深长地开口“很快你就会明白的……”果然在紧接而来的周考中,我前面基础分差不多为别人的零头。我自然不会再与老王死磕到底,迅速改变战略,乖乖打好基础,那次周考的悲剧也再未重演。
老王好像有点家伙,我暗暗地想。
老王似乎对“一”情有独钟,她说古有六一居士欧阳修,他也勉强算个“四一居士”——一老头,一教案,一粉笔,还有一群学生。他喜欢余光中,他说他是一盏灯,一站头,一背影,一场梦,等来一纸情书,为大陆。
我曾好奇过他是否也如余光中一般远离家乡久矣。他只是笑,是牵强后的释然。指指那本书,听听那冷雨。或许,他所有想说的,都揉进了云里,等待它化成雨,滋润万物,也滋润那个他未曾启口的地方。或许,他是想让我瞧,瞧那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让我听听那冷雨,不要再问,那雨声便已载着他的乡,寄着他的愁。
不管如何,每当想起,心中总是有些愀然。我不知他是为何远离家乡,为何这么大年纪仍孤身一人,为何在交通如此便利的今天,也没有回家。我不想问,不愿问,也不敢问,我怕撕开疤痕后露出血淋淋的皮肉,怕揭开这平静幕布下溢出无尽的悲怆,更怕他的云淡风轻,他的满不在意,都需要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老王的形象,不知何时已不再是负面,我不愿承认。一定是同情心使然。
老王说话功夫极其高深。那时报名辩论赛,我的选择出乎众人意料,所有人都在告诉我,“你错了”“不应该这样”“换一个吧”“你这样必输无疑”所以当老王把我叫至办公室时,我没等他说话就怏怏开口“你也别和我说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没有退路,也压根没觉得我错了。”老王却只是同我念了一句李白的诗“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我仍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但在途中也遇到了许多困难,想也没想地就去找老王帮忙,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给我建议,只是告诉我,“万丈高楼平地起,成功还得靠自己。”我秒懂,咬咬牙,发现其实自己也能解决,却惊觉什么时候我竟然开始选择依赖老王。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比赛还是输了,“我就说吧”这一类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响起。难受、委屈、无助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所有情绪都化作酸涩的泪在眼眶打着转。老王将纸递给我,拍拍我的肩“哭会把人带入更深的忧郁,你只要让自己好像一直开心,一直笑,你就感觉生活真的就会明媚起来。孩子你不要哭,人总该面对这些,总该长大的。”
可能老王就是老王吧,几年时光转瞬即逝,尽管我仍对老王百般挑剔万般为难,老王也只是笑笑,说我死鸭子嘴硬。仿佛前一秒还因瞌睡在老王课上煎熬,下一秒就要别离。我不愿回想离别时的悲伤,只记得那天阳光很明媚,光折射在玻璃窗上,填充了老王深深浅浅的皱纹,照亮了老王坑坑洼洼的脸,像把所有的情感,都稀释成了这亮丽的明黄。老王看着我们为他准备的礼物,忍不住贫嘴“你们就是想贿赂我,想让我永远记住你们,其实没必要的,早就有条胶带,把你们封在了心里。”他说得很轻快,但仍是微红了眼。他说,他想引用简媜的一段话“我不是一个会哭哭啼啼挽留别人的人,也不擅于用华丽的言语装饰人际关系。我只会很笨拙地把思念埋在发间,让野风吹拂,雷雨浸润,看着它恣意抽长,直到承受不了,一把剪去满头的思念,然后在日渐冷清的年华里,看它重新纠缠。”他说,他心中还有很多不舍,真希望能陪我们再走一程,但转念一想,等他弥留之际回想这一生,我们依然停留在这最美好的年纪,未尝不是一种圆满。他说,我们是他教的最后一届了,是最难带的一届,也是最好的一届。退休之后,他想到处去走走。他说,江湖险恶,他先撤了。他还说,山高路远,我们来日方长,有缘再见。
老王离开那天没有告诉任何人。或许,他现在已经回了家,与我们共看一轮明月。
又或许,在下一个街角,会迎面与一个老头相撞,他会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好久不见。
而我,会忍住泪意给他一个熊抱。
告诉他,好久不见,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