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有个老人与别人不一样。他总是独自一人在我屋前的公路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他两只手别在背后,不管四季变化,衣袖子通常只能遮住一半的手臂,裤子已不成样子了,倒像是皱边的裙摆,裙摆下是一双黑乎乎的油腻的解放鞋。
但他常常笑着,他一笑就露出了为数不多的几颗牙齿,脸上的皱纹也因笑而显得更深了。他八十多岁了,我注意到了他,因为我那时以为他和电视上的济公有着某种联系,许是因为他总笑又或是他另类的衣着,总之,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了他的身世。
我们村的人都叫他张伯伯,他小时候家境富裕,又是家中长孙,自然是备受疼爱,他爷爷还把全部家业都留给了他。可是他没能守住家产。据说他出手大方,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不认识的人,只要去找他,他都会慷慨相助。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家道衰落,他人也变得有些神智不清了。
他是去石门修过铁路的,回来时已经四五十岁了,没有妻子,总是絮絮叨叨的,逢人就说他在石门的事,带着常德口音一遍又一遍地说起,说铁轨有多长,火车有多大。刚开始还有人听那些话,到后来没有人愿意在他那里浪费时间了,但他不在乎,就算是自言自语也讲得很起劲。他那时无儿无女,于是他的堂弟就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了他。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神智越来越不清,到他六十多岁时,紧靠公路边,政府给他修了上下两间房,他的嗣子弱视,也没有娶妻,还一事无成,占住了上面那间房,他只得住下间。
我那时已经记事了,我记得他爱把锅碗瓢盆放到房间外,朝他锅里一望,就能看到锅中漆黑一团的菜。路边偶尔有乞丐路过,他会盛上一大碗给乞丐,可乞丐不愿意下口,宁愿挨饿,也要等别的好心人家送饭吃。他就吃着那样的菜,住着那样潮湿的屋子,活到八十多岁,每当别人问他:“你吃什么呀?”他总会说:“我儿子过年会给我买肉。”他喜欢答非所问,也喜欢过继给他的儿子,他喜欢在破旧的衣服上别捡来的卡片,骄傲地炫耀:“这是在石门修路时奖的勋章。”有时又说:“这是毛主席送给我的。”我记得他稀疏的银胡子,在他说话时一抖一抖。
他的行为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后来他神智不清,却每天都不忘打扫公路。他总是起得很早,就算是最先鸣啼的鸡也不及他。他一起来就拿着竹扫把在公路边清扫,等到人们起来忙碌时他已经扫完了好长一段,直到他自己满意了才停下来。这时,他会坐在自己家门口,看着被他扫干净的马路,数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脸上泛起满足的微笑。
老人已去世多年,很多事我也记不清了,在我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