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农村的朋友因为大丰收请我们一家去吃鸭油烧菜饭,母亲拖着极其不情愿的我上了路。
农村多土路,灰黄裸露的岩石半躺在板结干裂的土地上,施工大队的石子铺满道路旁,浑黄的泥点干结在表面。青黄交加不知名的各种野草常年被行过的路人和牲畜踩踏,衰败的贴紧地面,稀稀拉拉,延伸直公路边。
村里的鸭子显然是随性自由的,麻鸭浩浩荡荡成群摆过,麻杆色下夹杂着道道青紫晃动,鸭毛的骚臭味从它们表皮的油脂层里渗出,混着烂草刺鼻的腐味,肆意涌入鼻腔,肺部感受到了浓重的腐蚀感,气味扯住了喉咙里的“小舌头”翻滚摇晃。扫荡后留下一地褐绿色的厚鸭粪,暴露在大太阳下受着灼热的炙烤,板结扒在了土表,留下深色的痕迹。鸭粪的腥臭混着土地的浊气弥漫在空气中,给村庄染上了浑浊的黄绿色。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凸起的鸭粪,踩在杂草般细长的缝隙间艰难前行,生怕脏了我的鞋。在踮脚跨过地上糊状的粪便时,一个重心不稳,踩到了旁边的粪石上。硬质表皮被一脚踏扁,中心的粪便还没完全硬化,糊状腥臭抹平了我的鞋底粗糙的花纹,我抬脚看了看那滩黏糊糊的褐绿色,枯黄的衰草被包裹进去紧紧沾在我的脚底。我紧皱着眉头,在草地上碾了两下后,靠着路边大石头较为平整的边沿使劲摩擦,在冷冽的秋风中,浑浊的腥臭味越发刺鼻。
到了父母的朋友家,昏黄的墙纸上布满了成年累月熏染的油渍,大厅的做成了80年代的中式建筑,偏房是个小厨房,里头仍用着烧蜂巢炭的炉子,大灶台里烧开的水滚着浓浓的白雾。顶下安了个檐,两窝燕子在这里安了家,在房前屋后迂回翻飞。我受不了父辈们无聊拉家常的闲话,便打了声招呼,径自走出了红漆已经脱落大半的门槛,它因为被长期踩踏,有一边的木头比另一边高出一些,显着斑驳的旧痕。
我背着手,在石子路上随意走着,一股藻类漂浮着的腥味混杂着淡淡的鸭毛骚味飘到了身边,抬头看见大片的干枯的芦苇在秋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水塘里,上百只鸭子在里头嬉戏潜泳,麻色一整片铺开,分不清它们的头和尾巴。鲜艳的羽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油亮的光泽,时不时扑扇着翅膀,刮来一股混杂着腥臊与芦苇清香的风。不远处有个40来岁晒得黝黑的养鸭人,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蹲在塘口,将游离的鸭子赶回大部队。我不由想起了家里的小腾鸭,它身上没有骚臭味,有时我会把头靠在它刚洗过的翅膀下,鸭绒暖烘烘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安心。鸭子时不时的潜泳让水塘泛起浑浊的水波,我远远地望着那有些灰粼粼的塘水,想象着在这密不透风水面下封存的大量腥臭,不由得又后退了两步。
11点的日头极辣,母亲的叫唤声把我从外头唤回了房子里。这家的主人是年过5旬的胖阿婆,她看到我,笑起来满脸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拉起我的手往她怀里带了带,用另一只有些红肿油腻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身上有一股鸭毛浸水的腥涩味混合冷掉油烟的味道,我朝她笑了笑,不动声色的从她怀里挪出来了点。
“囡囡饿吗?婆婆带你去厨房转转啊。”阿婆笑眯眯地把手往沾满油点的围裙的围裙上习惯性的擦了擦。我对大灶台充满了兴趣,便高兴的点了点头,跟在了阿婆的身后。
厨房内的墙壁常年水汽和煤灰笼罩,墙皮打着卷,翻着褐色的边。在蒸汽氤氲中,我看到了一只被剥好的鸭子垂着脖颈耷拉着倒在了洗菜池边,翻出的肠子与鸭胗被清水洗干净泛着灰白,被撂在一个小蓝色塑料滤篓里。池子里漂浮着些许鸭绒,失去生机的血管毛黯淡的浮在水面上,淡淡的腥涩味蔓延开来。被放血后惨白的鸭皮在灰蒙蒙的厨房里格外显眼,冷腻的骚味从尸体的油脂层上渗出来,阴森森的,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是属于麻木死亡的味道。尸体的眼睛隔着一层眼膜半睁着盯着我所在门口的方向。它望着我,我望着它。
午饭被拖到1点才被端上来,饥肠辘辘的客人们迫不及待的挖了满满一碗鸭油菜饭。我看着眼前的饭,每一粒米饭都油光锃亮,散发着油腻腻的味道,我嗅到了饭上,骚涩的鸭子味,想着那一大片腥臭与亮眼的雪白捂住了口鼻,淡淡的反胃感涌起。母亲看着我死活都不肯动一口的鸭油菜饭,抬头看到了阿婆关切的目光,便对她笑了笑,转过头来板着脸,拿起勺子掰开我的嘴往我嘴里塞了一大口菜饭。摆的有些凉的饭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白脂,菜饭的油盐放的很重却依旧遮不住那味道里一丝冷腻的腥臊味,那种冷漠的,死亡的味道,一下让我把嘴里的饭全部吐了出来,跑了出去抱着门口的大柱子拼命呕吐。
这股味道在我味觉记忆里停留了很久,一见到鸭肉,便想起那股冷腻的腥臊,不住地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