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人阖眼，一堂课程结束。
风停留在星期二，我掩卷深思，泪流不止。
若不是在某个困倦的午后，信手翻开了《相约星期二》，我就不会遇见莫里，不会感知这个炽热的灵魂，不会旁听他的最后一课，不会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生活。
莫里是个不典型的教授，他着装简单随意，甚至有点儿不修边幅。没有象征着博学的眼镜，但智慧的光芒自那双小而凹陷的眼里放出。没有伟岸的身姿，但那矮矮的木屋里栖居着高大的灵魂。他爱去跳舞，跳得天真活泼，起劲又痴迷，全然不在意人们把他当成一个老疯子。他笑起来毫无遮拦——即使满嘴都是食物，牙缝里沾着蛋黄——仿佛听到的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这是我的初印象，爽朗而随和，是个有趣的老头儿。没错，比起教授，我更愿意称他为老头儿，一个可敬可爱的老头儿。
患上不治之症后，莫里停止了跳舞，慢慢地一切活动都停止了。他被困在家中那张床上，丧失了许多能力，饮食起居都得由人照顾。他知道他快要死了，但他怎么甘于这样浑浑噩噩地离开？他找到他的学生米奇，决定用余下的生命上最后一堂课，以自己为对象研究死亡。他已踏上了最后的旅程，回过头来告诉人们怎样打点行装。
于是课程开始了，每个星期二——正如约定的那样，在莫里家中，他们一个说，一个听，我不请自来。
这以后，我才真正触摸到了莫里的灵魂，房屋、病榻、躯壳都禁锢不了的滚烫而激情的灵魂。他们谈论遗憾、原谅、家庭、财富、婚姻、金钱、死亡……他们无所不谈，每一次对话都发人深省。莫里说着话，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说着话，他说得如话家常一般轻松温和，言语也简单易懂，可它们却总是击中我的心灵。
“当我应该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乐于做个孩子；当我应该是个聪明的老头时，我也乐于做个聪明的老头。”谈及衰老，他不畏惧也不悲叹，坦然面对，自如接受，他积极地热爱每一个当下。
我看见他在无数个夜里被迫醒来，咳喘不止，仿佛下一秒就将离开人世，像块玻璃，透明易碎。我看见他望着窗外的木槿出神——他说他能感知风的大小，看见时间流逝。我看见他高兴地接受采访，与主持人说着俏皮话，他读着一封封来信，低头认真写着答话——他总是乐于与人交流。更多时候，他是鲜活而热烈的，像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似的被它吸引着。
当然，他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和米奇在一起的每个星期二。病情恶化后，学生替他捶背做健身操，这位老先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说的却是“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他将死亡看得这样轻松，仿佛只是闭上眼睡一觉的事情。
在那个星期六的早晨，莫里轻轻合上眼，就再也没有醒来。他等不到下一个星期二了。
我仿佛又听见他对自己下的审判。
“别走得太快，也别拖得太久。”
“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
他说的时候脸上带着惯常有的温和的笑，眯缝的眼睛，不平整的牙齿。像是很认真的话，又像是在开玩笑。
墓地是他选的，很安静，有山，有树，有水。在那儿，他又等来了每个星期二的相会。
“我死了以后，你说，我听。”
我从未想过会遇见一个这样的人，他将天真与成熟集于一身。他干净纯粹如孩童，以至纯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以满腹的好奇去探索世界，一颗心像是澄澈的水晶，不掺一点儿杂质。他会爱人，也会爱自己，永远马力充足，热情洋溢，恣肆洒脱，不拘一格。他又超然物外如智者，早已读懂了生活这本书字里行间隐藏着的深意，言谈间偶尔迸溅出智慧的火光，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也足以让人耳目一新。他不爱说教，却温暖有力。我总觉得他是本活生生的教科书，看到他，认识他，了解他，人们就会恍然大悟——原来人生，是该这样活啊。
想起尼采说过：“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那么我想，莫里不曾辜负。他那么爱跳舞，在广场中跳得酣畅，在病榻上也不曾停止，他的灵魂总是热烈，总是跃动。
这一场邂逅柔如春风拂柳，我在风里轻轻荡着，亦真亦幻，似懂非懂。漫长得好像度过了一生，而今黍熟黄粱，余下久久感动，早已热泪盈眶。
莫里亲切得就像邻居家的老头儿，他从来不兴刻板严肃的那一套。可总归跟着米奇旁听了许久他的课程，我还是得叫一声先生。
先生是写在这世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其中有青山巍峨，绿水逶迤，山高水长，余香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