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定情感充沛,因此在生活中极爱挥洒情感,置于口中大力宣读还不够,一定要冥思苦想、把当时心里那份自认为举世无双的情绪泼在纸张上,让文字也张开毛孔散发热气。也因此极爱有灵气、晦涩的文句,在那些似懂非懂的朦胧里,仅我一人就足够纵深出太多的森林。
而《局外人》锋利、瘦削。文内几乎全为干净的短句,修饰性的语言极少,哪怕是描绘主人公默尔索的几次明显的情感波动也长驱直入,少有侧面描写与烘托,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难以判断主人公的思想情感,一如加缪那张身着风衣、头戴黑帽、手中执烟的半身照,一身肃穆、眼中却有令人刺痛的冷光——身为“人”的某些心思在这样的目光下近乎赤裸、一览无余。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段开头在未曾读过《局外人》的很多人心中应当不陌生,每次重温开头我总是会想起《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紧凑却膨胀,将之后不平凡的时间变得愈加不平凡。
小说篇幅很短,讲述了平凡小职员默尔索荒诞的人生故事。默尔索的母亲去世,他在葬礼上未曾落泪,并在葬礼后的第二天与玛丽出游并确定关系;之后他结识了朋友雷蒙,并且介入到雷蒙与其女友的情感纠纷中;在一次度假中,他与一群阿拉伯人发生了冲突,并偶然开枪打死了一名阿拉伯人,因此被关入牢狱。在无休无止的审讯与审判中,按默尔索的情况原应从轻发落,但因其葬礼上未流泪、与女友出游、不热心处理邻里关系被判处死刑。法律未判决其死亡,而道德与社会却早已将他宰杀。
之所以成为“荒诞”,是因为“局外人”这个标签实在贯穿了默尔索简短的一生。他在情感上是局外人,也许天生缺乏炙热,因此难以为母亲流泪、和玛丽之间并不言爱情却愿意结婚;他在工作上是局外人,认为老板提出的升职毫无意义;他在生命上是局外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并不感到畏惧;他于主流社会更是局外人,不相信救赎、不相信上帝。
这种人格上表现出的疏离感难以被大众认可与接受,却在某种程度上更加贴近于现代社会的精神表达。从书中的细枝末节出处可以看出很多矛盾的情感,比如默尔索在葬礼上未能流下眼泪,却时常想起母亲的教诲;邻居沙拉马诺老头对自己的狗恶言相向,却在狗走失后锥心泣血;雷蒙想出种种办法报复情妇,却留恋与她一起的时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从来难以泾渭分明,混合的灰色地带也许更为真实:爱与恨可以交织,冷漠并不代表漠不关心。
这种“荒诞”更加在于以一种荒谬揭露另一种荒谬。初看默尔索,我实在难以理解这个主人公身上展露出的离奇特质:温顺且庸碌却清醒、凛冽、执拗,弱小却强大,仿佛在一个个体上难以兼容;而社会却因为道德作风而不是法律依据制裁了他,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与行为方式同世俗的对立,是大众化对于异己的消除,是对于合理存在的否认,是对于不同思想的抹杀,是只允许一种表现一种声音独裁。同样是局内人的固守、是“局外人”的自制、颓唐、悲悯,在低沉的故事里难以磨灭的强大。
以“荒谬”直击荒谬,以“局外人”质问每一个“在场人”。尽管在默尔索心中,世界仿佛空空荡荡,他自身却像是透明的容器,坦荡地承认自己的“荒谬”,折射出社会上更深层次的荒谬、直击难以包容不同思想不同行为的局中人,直击墨守成规、思维固化的群体。因此默尔索作为折射世界的“镜子”,在文学世界里永远占据一个孤胆英雄的地位——不必要众生歌颂,大可加以讽刺质疑,但荒谬背后是整个世界,我听见他呼喊世界空空荡荡,内里却撑满本真、纯粹、强大,就足够是他自己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