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故土

2021-08-30 21:27:48
花香·故土

一阵风抖下一树芳桂。桂树投下一片绿荫。悠悠的凉。

小女孩拎着裙角,蹦蹦跳跳地在桂树下抬着桂花,兜了满怀的香,不时还眯着眼吹飞大簇大簇如天鹅绒般的“雪团”蒲公英。房顶上,缕缕轻烟袅袅升起,与白云相依相偎。还有熟悉的参着淡淡花香的悠悠茶香拂过,撩动着人的味蕾。

新鲜的芳桂躺在簸箕里懒懒迎着夕阳的余辉,淡黄的花瓣上映着一淌红光。

“丫头,吃饭啦。”外婆的笑脸,宛如一朵舒展的菊花。

“哎。”小女孩一边应答着,一边放下拾好的花瓣奔进厨房。红润的脸颊一如四月蔷薇般娇艳。

“小花猫,发什么呆呢?”外婆将一盘软软香香的桂花糕端给小女孩,笑问道。

“外婆,您看,那棵小桂树是我,大桂树是您!”一张仰起的小脸写满了灵动。

外婆笑着揉一揉丫头的头发,望着院里的两棵桂树;重复着那句话:“是啊,小桂树是丫头,大桂树是外婆……”

偶尔,会有几只飞鸟带着一身花香飞过。墙角的矢车菊悠悠摇曳……

小女孩低着头,将簸箕里的桂花翻来翻去。一旁,一对陌生中年夫妇正对外婆说着什么。她分明看到外婆脸上的笑容在凝固、退化。

气氛也在凝固。

小女孩感到,有种不好的气息在传递,在向她袭来,将她困住。像是堵无形墙,四面八方向她逼近,有一种窒息般的疼痛。

“丫头,来。”外婆依旧是那张和蔼的脸,她招招手让小女孩过去。小女孩抬起头,一双纯如小鹿般的瞳仁里映出惊恐的神色。“叫爸爸妈妈……”外婆让她面对那两个陌生人。

小女孩瘪瘪嘴,不吭声。外婆有几分尴尬,道:“没事没事,过几天就熟悉了。毕竟她在这儿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你们当父母的……丫头,那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他们啊,来接你回家……”那妇女也微笑着看着她,一如这么多年来一直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妈妈”。

小女孩疑惑不解地抬起头,随即变为愤怒:“不,我不走!我不认识他们!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和外婆永远在一起!我不走……外婆,您不要我了吗?……”

“丫头,听话,你总有一天会离开外婆独自走远的啊……不哭,到了国外可不能再役前那么野了……”外婆为小女孩拭去眼泪,又将晒好的桂花交给那女子,道:“这丫头啊,就爱吃咱这桂花糕,别忘了做给她吃……”

小女孩死死抓住外婆的衣角,却被生生拉开。哭闹声,深深揪起了外婆的心。外婆躲在墙角后,偷偷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身影,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两眼含泪。

大小桂树,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抖落了一地花。

是因风起,又或是因哭声而泣?

十月的雨,却有下不完的劲儿。

“今年的桂花又不能晒完了,丫头一定又嘴馋了……哎,这一晃又是几年了……”外婆心事重重地倚在门框上,望着屋外的阴天,叹着气:“老了……”

淅淅沥沥的雨蒙蒙一片,那大小桂树早已变成大桂树和老桂树了。湿泥土地也被铺上了青砖,在雨水的洗礼下,冒着一股清香湿润的水雾。

屋檐滴下的雨珠溅在矢车菊上,顺着娇嫩的花瓣往下滴落着,又旋打在叶片、地砖上,碎成千万片,像一颗孤独而苦苦煎熬的心,就这样碎了……

外婆轻轻地撑起一把油纸伞来到桂树下,用爬满皱纹的手掌抚着布满青苔的老桂树,道:“现在,又只剩下咱啦……”

天上,再也没有鸟飞过;而地下,只有几朵狼狈却依旧馥郁的花朵……

是个晴天。

“咚咚”“咚咚”不耐烦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暴躁。

“说了多少遍了,我老太婆死也不搬!”外婆的脸涨得通红。

这几个人是专门来除“钉子户”的,前巷后胡同,不少人都搬了,只有这条老胡同,所有的老人都决定不搬。

钢筋铁瓦,已经将人们心与心的距离隔开了。而这些老人,每天都能在巷子里聚聚、串门、下棋、喝茶,方便又快捷。特别是外婆家的桂花茶,茶香溢满整条胡同。

于是,这群老人一致决定,不搬,是铁了心的不搬。

而外婆不搬,则是舍不得离开这些朋友,这片院子,这两棵桂树。也不想……麻烦丫头她们一家。

“老太婆,好商量……你开个价。”那头儿悠闲地点燃一支烟,比起数价,“五万?嫌少了?六万?还是不行?那十万?……”

“无价。”外婆睥睨那人一眼,冷笑道“这院里屋内统统无价!你们这些人带上你们的家伙,给我出去!”

“出去?老不死的,你等着,看我怎么把你们这一颗颗老钉子一颗一颗地拔出来!”那人气得一踢椅子,啐了一口唾沫,道:“走!”

外婆气得只想发抖。但她平住气,背倚在桂树上,轻叹一声,透过叶缝静静看着这星星点点的蓝天。

桂树也静静地看着这片瓦蓝的天。与此同时,在一片陆地上,一个少女也在独独凝望着同一片天。人人树树,仿佛一直望到,天荒,地老。

岁月的流河将来来往往的往事,就这样沉淀堆积成了泥沙。

唯一冲洗不掉的,是思念。

依旧是伴着花香,院门被推开,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外婆……”

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漫天铺地地铺陈开来。一双浑浊而干涩的眼睛缓缓而又无力地睁开,却又重重闭上。

是的,老了。

“外婆,真的是丫头,丫头回来了……”睁眼,是一位陌生而又熟悉,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丫头回来了,丫头回来得太迟了……”

“丫头回来了?”外婆的双眼浸满了泪雾,她四下找寻、张望,却寻不见记忆中的那个“丫头”。“哎,丫头总爱乱跑,一定又是跑哪儿去躲着了……这孩子,总让人操心……姑娘,你能推我出去等等她吗?记得丫头四岁那年走丢了,可把我吓坏了,但丫头寻着这桂花味儿又找了过来——幸好隔壁家老三认得丫头……”外婆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丫头儿时的劣迹,却丝毫没注意到面前女孩眼底的水雾。

女孩握住外婆干瘦的手,全身不住地战栗。泪花泛滴在外婆的手背上。

院里,一团团白雪般的蒲公英被风吹散,酢浆草的叶子边缘已开始泛黄,矢车菊瘦弱不堪地在冷风中颤抖着。

外婆坐在轮椅上,女孩将她推到桂树面前,再一次,认真地替外婆抬起掉落的鲜桂,小心地,轻轻地递给外婆。

外婆凝望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又一次费力却认真地透过桂树,去仰望那片美丽的苍穹。

“这棵大树是丫头,这棵老树是我……”

“这棵小树是丫头,这棵大树是外婆。”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拂落了一树桂花,盈盈落在外婆的肩上,膝上;落在女孩长长的辫子上,头发上。

丫头永远是外婆心中的小桂树,外婆永远是丫头心中的大桂树。

留下,永久的香。

桂香犹长,花期却短。心与心间之距,被太平洋割断。两块大陆,不时凝望。忘不了花香漂洋,怎能待花落成土?还盼及时归,虽在海外,常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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