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到了没啊?”外婆苍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透着等待的焦急。“快了快了,就到门口了,诶,外婆我看见你了!”窗外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喧嚣旁,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四处张望,路灯下她花白的发上浮现出淡淡的光圈,她蜷缩在阴影中,与这繁丽格格不入。
这是外婆搬进安置房后,我第一次来看她。她瘦了,在接到拆迁的通知前,她的脸颊还透着丰腴,现在已有些凹陷,浓重的夜色将她的皱纹描得更深刻,使她的脸看上去像个皱缩泛黄的苹果。
三个月前,村委会带来的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把外婆打得六神无主,电话里,她像个告状的孩子,委屈地哭诉:“女儿,他们……要拆,拆我的房子,说马上就要搬走,这怎么办啊,我田里的玉米还没收呢……”拆迁的理由,是所谓的开发商品房。
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们最后一次回乡下,帮外婆搬东西。汽车缓缓驶离城区,路两旁是我记事起就存在的纺织厂,服装厂,窗户都已发黑,有的已经破碎。再往前就是那条漂满浮萍的碧绿的小溪,顺着它往前,在一口倒扣的大缸那里左拐,穿过一片葱翠的竹林,就到了。许因知道这是最后的告别,我看得格外仔细,生怕遗漏路上的任何一处风景。这是回家的路,我不想忘记,我希望将它深深映入我的脑海,不管多久都可以凭着记忆再回来。
然而,终究会忘的,我知道。
所以,我的手急切地抚上那布满水渍的砖墙,感受它粗糙坚硬的质地,和那从指间传来的冰凉;我的眼匆忙地记录这的一砖一瓦,一檐一窗;我的鼻贪婪地攫取门前那株山茶的芬芳,让它的清香沁入我的每个细胞……还是不够,我要怎样才能记住这里的每个日出日落,每个春夏秋冬?
外婆显然比我更难以割舍,这方天地中承载的是我的童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但对她来说,这片风景见证了她的一生,柳梢下尘封着她的青春岁月,青苔掩盖着她的情仇离恨,她早已融入这片风景,如今却只能背弃。
还有多少人,和外婆一样,被迫收拾行囊,像被连根拔起的庄稼,离开脚下的土壤,被放逐到钢筋水泥的囚牢?没错,我称之为“放逐”,背弃那片熟悉的风景,被驱逐出那方与自己水乳交融的土地,从此流离失所,辗转天涯。
儿时朗读杜甫的《绝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老师还特别赏析过这首诗里的色彩鲜明强烈,有着视觉冲击力,画面感强。那时的我也只是这么理解,但现在,面对即将消失的故园风景,我第一次读出“何日是归年”中隐含的无奈与漂泊之感。
山花再烂漫,杜甫心系的或许只是家门前的一丛野花,所以这里的春天再绚烂,也只是触景生情,徒增伤感而已。故乡的风景,如同脐带般维系着你和那方水土,是这片风景,养育了你,陪伴你的童年,又用它的春夏秋冬见证你的成长,最后默默目送你的离开,却仍用它的一草一木,守护着这段记忆。正因为有了这片风景,正如高飞的风筝有了那根牵引的细线,你的灵魂才不会迷失荒径,在漂泊沉浮中,你知道,在山的那头,在海的那边,有一片风景始终是你的归属,它的每次叶落每次花开,都是为你而来,让你有踏实的安全感,飞得再高,心灵都不会彷徨。
但今天,有多少故园的风景,因为过度的开发而被破坏,机器的轰鸣声中,墙壁被推翻,古树被砍断,小溪被填埋……与此同时,你可知有多少人的记忆在风化成沙,有多少灵魂漂泊流浪,他们的情感失去寄托,他们成了没有根的旅人,从此天地浩渺,都是异乡。
对风景的野蛮开发,其实是一种精神的侵略,它剥夺了我们感知风景的权利,切断了人与景之间心有灵犀的召唤与回应。将一间间房屋如集装箱般堆叠起来,每一个箱子都封闭隔绝,在这华美的鸟笼中,人们被驯服得冷漠、麻木。当萧瑟的秋风又起,望着窗外的落叶纷飞,你或许觉得心头一触,思绪正待放飞,却终是一片空白,那片风景或许早已凋零,如同落叶在泥土中腐烂。
思绪收回,目光重新聚焦,桌上放着最后一次从乡下采摘的柿子,红中还透些青色,是还没熟透就被匆忙采下的。不知那棵柿子树怎么样了,它还好吗,有没有人给它浇水呢?
外婆坐在全新的沙发上,头低到胸前,身上还是作农时那件旧衣。她的指甲缝里不再陷满泥土,她的眼却浑浊迷离,眼眉低垂,定定地望着地板。
我听见挂钟转动的声音,一声一声,强劲的灯光照亮整洁的客厅,餐桌旁,堆着还没播完的种子。我咬了口手中的柿子,是意料之外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