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看着姑奶刺绣。她绣，我看，其间我们一直聊着。
听姑奶讲，“文革”开始后，原本是书香世家的小姐无奈看着府宅被毁，自己也被迫下放劳动改造。改造期间伤了腿，成了跛子，所以与我姑爷成家后，姑奶就很少上山劳动了。
很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去姑奶家，一个四方不大的小院，三连间的平房，姑奶正在西厅刺绣，那是“文革”时解闷儿的法子，现在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摆脱的爱好了。
有一年春节，姑奶的邻居王姨来串门，恰好姑奶在整理绣品。见来客了，忙来待客。临走时，拿了三双刺绣鞋垫塞到王姨手上。姑奶的刺绣在村里可是有口皆碑的，可一件作品绣完，永远是珍藏或是送给邻里朋友，从没见她卖过，她大概压根没想到过这一点。
“文革”结束后，中国一片光明，姑爷却不知怎么得了肺病，姑奶为了让他看病，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当了，唯独留了绣品，一直搁在一个大木箱子里。零三年非典爆发，本来肺就不好的姑爷又雪上加霜，染上非典，没能挺过去。
当我再见到姑奶时，她的头发已全然花白，眼里都结着一层翳，背也更佝偻了，勉强戴着老花镜执着地绣着—绣着两套龙凤寿衣，空荡荡的院子里，无声无息。
见来人了，她直僵僵地站起，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她引我进去，拉出一个木箱—三双布鞋，一把团扇，一摞鞋垫，皆是绣品，件件精妙，还有一块手帕，绣的是红梅，锦，素得清冷；梅，艳得触目。一冷一艳之间，将心思穿透，融进这半块锦帕里。
她又同我说，两套寿衣，她绣了十六年，自己的已经快绣完了。
姑奶送我时，如清风般慈爱的面孔，洋溢着温馨，嘴角的弧度似月牙般完美，或许，这就是天使的微笑，它赶走所有的阳霾，使我感到如此明朗，没有一丝瑕疵。
看着红梅手帕，心里生出别样的感受，刺绣的日子里，姑奶内心柔软，心无杂念，风风雨雨中，有其相伴就有小欢喜，即使身处困境，也能心如磐石，平静面对。
